天启元年四月初四卯时,太庙斋宫的晨曦带着浸入骨髓的寒意。案头,象征帝王斋戒清苦的粟米糕取代了昨日的麦饼,色泽黯淡,质地粗糙。朱由校推开糕点,将一幅巨大的辽东舆图在紫檀案上徐徐展开。羊皮纸冰冷,勾勒出关山万里。他的指尖带着一种沉凝的力量,重重按在舆图上一个关键的节点——广宁卫。
辽西走廊细如咽喉,广宁便是扼守这咽喉的锁钥。它的身后,是山海关,是通往帝国腹心的坦途;它的身前,是虎视眈眈的建州铁骑。指尖之下,仿佛能感受到辽西平原的风沙和兵戈的寒气。
“王安。” 皇帝的声音响起,因连续三日的斋戒而愈发低沉,却字字如铁砧上敲打的锻件,清晰无比,“即刻传旨通州大营。”
王安屏息凝神,垂手侍立。
“秦民屏所部两万华北兵,” 朱由校的目光锐利如鹰,钉在广宁的位置上,“即日起,分作五批,昼夜兼程开拔!十日内,务必全数抵达广宁!不得有误!”
他提起朱笔,饱蘸浓墨,在早已备好的调兵文书上疾书。墨汁淋漓,力透纸背:
“此两万兵,着广宁浙兵统领沈敬之统领,广宁总兵赵率教节制!”
笔锋一顿,旋即落下更重的注脚:
“与广宁原驻辽人战兵六千,协同操练,精研‘游骑袭扰’与‘堡寨联防’之术!广宁安,则辽西门户固若金汤!钦此!”
朱砂在明黄的绢帛上晕开,如同渗出的血痕。这道旨意,是“辽人守辽土”方略的强力支撑——华北兵作为生力军与后备力量,将与熟悉本地、血仇在身的辽兵形成铁壁。更是对后金可能挥师西向、截断辽西走廊的未雨绸缪。王安躬身接过这份沉甸甸的文书,眼角余光瞥见御案一角,还压着另一份东西——苏选侍连夜呈递的“内库药材账册疑点录”。素白的纸页上,密密麻麻的清秀字迹和醒目的朱砂圈点,无声地诉说着另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辰时的沈阳南门,昨日的厮杀痕迹尚未完全洗去,城砖缝隙里凝结着暗红的血痂。然而此刻,城门楼下却弥漫着一种复杂而沉重的气氛。八百名即将启程的土司兵——五百名来自川东石柱的白杆兵,三百名来自广西山林的狼兵——正与留守的辽人战兵们依依话别。他们腰间都别着朝廷恩赏的五两银铤,在晨光下闪着微光。
“李大哥!接着!” 一个年轻的四川白杆兵张阿三,将自己那杆用了半年、枪头磨得锃亮、枪杆已被汗水浸透出深色的白杆长枪,硬塞到辽人战兵李二牛怀里,“俺们要回南边了,这杆枪,你留着!守好沈阳城,比在俺们手里更有用!”
李二牛,这个在清河堡失去了所有亲人的汉子,眼眶瞬间通红。他嘴唇翕动了几下,没说出话,只是猛地解开自己腰间的干粮袋,将里面刚烤好、还带着温热与焦香的番薯干一股脑倒出来,用粗布包好,塞回张阿三的行囊里:“张兄弟……路上垫肚子……到了通州大营……替俺们……替俺们这些守城的兄弟,给关内的父老乡亲们……带句话……” 他喉头哽咽,狠狠吸了口气,吼了出来:“告诉关内!沈阳城!还在咱们汉人手里!没丢!”
城楼之上,总兵孙元化一身戎装,沉默地望着城下。晨风吹动他的战袍,猎猎作响。队伍最前方,一个身材精悍、脸上刺着靛青图腾的广西狼兵头目,解下腰间一只磨得油亮的牛角号,深吸一口气,鼓足腮帮——
“呜——”
苍凉、悠长、带着山林野性的号角声,骤然撕裂了沈阳城头的晨雾,直冲云霄。
号声未落,八百名土司兵翻身上马,或背负白杆,或腰挎弯刀。马蹄声起,尘土飞扬。队伍中,不知是谁先起了头,用浓重的西南乡音哼唱起一支调子古怪、音节短促的山歌小调,很快便汇成一片低沉而有力的合唱。这歌声里,有离乡万里的疲惫,有思归故土的急切,也有一丝告别血火战场的怅然。
尘土渐渐远去,歌声也消散在风中。
城楼下,李二牛紧紧抱着那杆沉甸甸的白杆枪,仿佛抱着一个沉甸甸的承诺。这些曾在沈阳城头浴血的异乡锐士,踏上了归途,回到他们熟悉的山川烟瘴。而他们留下的阵地,将由这些同样伤痕累累、却与这片黑土地血脉相连的辽人汉子,用更决绝、更熟悉的方式,死死钉在这里。
巳时斋宫的寂静被翻动纸页的沙沙声打破。朱由校坐回案前,终于翻开了那份压了一角的“内库药材账册疑点录”。苏选侍的字迹清秀工整,条理分明,每一处批注都直指要害,散发着一种冰冷的锐利:
“当归内库采买记录,均价每斤八两。然据查访京城同仁堂、济世堂等五大药行,同期上等当归市价不过五两。溢价高达六成!且入库抽检记录显示,部分药材断面发黑,质地疏松,疑为陈年旧货翻新掺入!”
“黄连三月入库账目赫然记录‘五千斤’。然接辽东孙元化部四月一日急报,伤兵营‘黄连告罄,亡者日增’!账实严重不符! 此五千斤黄连去向成谜,疑被挪用、盗卖或根本虚报入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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