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元年三月三十,卯时晨光熹微,勉强穿透乾清宫高阔的窗棂,将御座上的朱由校笼罩在一片朦胧的灰白之中。
他端坐其上,十二旒白玉珠冕微微晃动,却难掩其下那张年轻脸庞上浓重的倦意。昨夜北镇抚司诏狱深处,以“收心盖”之力操控三名女真俘虏心神、埋下辽东暗桩的消耗,远比他预想的要大。识海中器灵关于“气血亏耗”、“信息失真”的冰冷警示,此刻如同沉重的铅块压在太阳穴上。他努力维持着帝王的威仪,但眼皮沉重如铁,头在冕旒的遮挡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点,又猛地惊醒。
阶下,吏部尚书手持象牙笏板,正抑扬顿挫地奏报着冗长的官员考绩名录。他的话音未落,御案后的朱由校指尖忽然一滑,沾满朱砂的御笔在奏章上划出一道刺目的红痕,墨滴随即晕开,污损了数行工整的小楷。
“嘶……” 细微的抽气声在肃静的朝堂上格外清晰。
短暂的死寂后,是难以抑制的窃窃私语,如同无数条冰冷的藤蔓在丹墀下滋生蔓延:
“陛下这是……昨夜又没歇好?”
“何止昨夜!前几日为了那江南来的苏选侍就魂不守舍,今日更是……”
“嘘!慎言!不过,听说慈宁宫佛堂那位,昨儿个似乎……有点动静了?”
“后宫的那位周妃娘娘,怕是要不痛快了……”
流言蜚语钻进耳中,连一向老成持重的内阁首辅叶向高,眉头也不易察觉地紧锁起来,忧虑的目光投向御座。
侍立一旁的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安,立刻捕捉到这危险的信号。他猛地跨前一步,尖细而极具穿透力的嗓音瞬间压住了低语:“肃静!陛下心系社稷,昨夜批阅辽东八百里加急军报至丑时方歇!精神不济,实乃为国操劳!诸臣奏事,务必简明扼要,不得聒噪!” 他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群臣,试图用“军国大事”的威严盖过“后宫流言”。
然而,那滴落在奏章上的朱砂墨点,以及冕旒后那双难以完全睁开的眼睛,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岂是王安一声呵斥就能平息的?猜疑的种子已然播下,只待生根发芽。
巳时,散朝后的朱由校,只觉得头痛欲裂。他屏退大部分随从,只留王安伺候,步入御花园一处僻静的暖阁。暖阁内焚着清心的苏合香,却驱不散他眉宇间的疲惫与烦躁。他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昨夜器灵那句“耳目所及,皆经粉饰”如同魔咒般在脑中回响——北镇抚司的严刑逼供,锦衣卫的密报,乃至朝臣的奏章,又有多少是别人想让他看到的“真相”?
“皇爷,这是……” 王安小心翼翼地从袖中取出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的糙纸,双手奉上,“慈宁宫佛堂那边……苏选侍呈上的。”
朱由校狐疑地接过,展开。纸上并非请安或诉冤的辞藻,而是密密麻麻、异常工整的蝇头小楷,记录着最琐碎的日常:“三月初一,添灯油半斤,例应三两”,“三月初五,换线香二十支,灰烬甚多,疑有掺劣”,“三月初十,供奉鲜果二盘,内监张进取走一盘,言‘孝敬上峰’……末行,用红色的痕迹,或许是咬破手指所写清晰批注:“管事太监张进,每月虚报灯油、线香、果品等项,折银约二十两。赃银可购米五石,足供十户流民三日口粮。”
指尖划过那熟悉又陌生的字迹,朱由校的目光在那“二十两”、“五石米”、“十户流民三日粮”的数字上久久停留。识海中,器灵那“小人物见真章”的警示与眼前这张粗糙的“账目清单”瞬间重合!昨夜对辽东情报失真的忧虑,此刻找到了一个极其微妙的突破口。他脑海中猛地闪过一个念头:唐高宗李治驾临感业寺,见到的那个抄写经文的武才人……眼前这张纸,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经文”?
“王安,” 朱由校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眼神却锐利如刀,昨夜审俘时的疲惫似乎被某种发现的光芒驱散了些许,“慈宁宫那个苏选侍……朕记得,她父亲是江南的账房先生?”
王安何等机敏,立刻躬身:“回皇爷,正是。苏选侍入宫前,据说……颇通庶务。”
“不是‘据说’,”朱由校打断他,指尖点了点那张糙纸,“是‘果然’!她不是会查账么?在这冷宫佛堂里,倒把本事练得更精了。”
王安试探道:“陛下的意思是……?”
“让她回来。”朱由校斩钉截铁,语气不容置疑,“后宫轮值表,改一改。以后……每周三,固定由她侍寝。” 他顿了顿,补充道,“传旨的时候,不必提朕看过这东西。就说……‘苏选侍于佛堂清修,持身甚谨,颇有慧根,特恩复位侍奉’。给她个台阶,也……” 他眼中闪过一丝深沉的算计,“……看看她到底有多大本事,是真能见微知着,还是……另有所图。” 这既是施恩,也是一次不动声色的考察,将她从“美人”的定位,悄然转向一个潜在的、能触及宫廷底层黑暗的“情报触角”。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