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元年三月二十八,丑时的乾清宫偏殿,烛火摇曳,将朱由校伏案的孤影长长地投在冰冷的金砖地上。案头那盏油灯的火苗已舔舐到灯芯的尽头,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光线愈发昏暗。
王安刚刚拟好的《江南盐商查缉诏》摊在面前,墨迹尚未全干,那力透纸背的“严查”二字,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仿佛带着血腥气。然而,更刺眼的是识海中挥之不去的低语——器灵那句如古铜摩擦的“正德爷前车之鉴”,如同冰冷的巨砖,沉沉地压在心口,寒气透骨。
他捏了捏发胀的眉心,一夜未眠的疲惫如同沉重的铅块压在眼皮上。苏选侍那空洞绝望的眼神,江南盐市一旦动荡可能引发的连锁反应,还有辽东前线嗷嗷待哺的军饷……各种念头在脑中激烈冲撞。
“王安。” 他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奴婢在。” 王安立刻从阴影中趋前一步。
“查缉诏……改。” 朱由校的指尖重重按在诏书上,划过“漕运”二字,“范围缩小。只抓苏选侍供出的那三个漕运押运官,以及牵头的两个大盐商。其余牵涉的‘协从’……” 他顿了顿,眼神复杂,“着巡盐御史详细录供备案,暂不锁拿。盯紧了便是。”
王安微微一怔,眼中闪过一丝不解:“陛下,如此……恐有打草惊蛇之嫌?若让那些漏网之鱼隐匿罪证、转移赃银……”
“打草惊蛇,总好过掀翻整个江南盐市!” 朱由校打断他,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疲惫与决断,“辽东的军饷,大半指着盐课!江南不能乱,盐税这条命脉,不能断!” 他闭上眼,苏选侍那张梨花带雨、因恐惧而扭曲的脸庞再次浮现,“至于苏选侍……” 他睁开眼,目光冷冽,“送她去慈宁宫小佛堂,清修礼佛。无朕旨意,永不得出。” 与其让她成为后宫一个活生生的“情报隐患”,成为各方窥探的靶子,不如彻底封存这桩肮脏的交易,也给她一个相对安宁的余生。
“奴婢……遵旨。” 王安深深一躬,明白了皇帝的权衡与无奈。他小心翼翼地收起那份需要修改的诏书,无声退下,去执行这带着妥协与狠厉的旨意。
卯时的乾清宫正殿,晨雾尚未散尽,带着湿冷的寒意渗入殿内。 朱由校强撑着沉重的身躯升座,通天冠冕旒垂下的白玉珠串微微晃动,恰到好处地遮掩了他眼底浓重的青黑。然而,那过度苍白的脸色和难以掩饰的倦怠,依旧落入了某些敏锐大臣的眼中。
早朝按部就班。户部尚书李宗延奏报辽东饷银转运进度,工部尚书王佐禀告新一批滇铜已抵京正入宝源局熔铸……朱由校只是端坐御座之上,或微微颔首,或淡淡应一声“知道了”,指尖无意识地搭在御案边缘,几不可察地微微发颤——通宵未眠的疲惫如同汹涌的潮水,一**冲击着他紧绷的神经,几乎要将他淹没。
轮到礼部尚书孙如游出列奏事。他手持笏板,声音洪亮:“启奏陛下,前日陛下谕令董其昌所绘《中兴四将图》拍卖一事,臣已会同内官监、户部议定章程。江南盐商闻风而动,竞价颇为激烈,预计……”
孙如游的话音未落,御座之上的朱由校忽然身体极其轻微地晃了一下!紧接着,他的头似乎不受控制地、几不可察地向下低垂了一瞬!虽然极其短暂,动作幅度极小,但在肃穆寂静、众目睽睽的大殿之上,这瞬间的失态,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
“陛下?” 孙如游的声音戛然而止,惊疑地顿住。
殿内瞬间陷入一片死寂!针落可闻!
所有大臣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御座之上!惊愕、担忧、探究……各种复杂的情绪在无声的目光交汇中流淌。不少人的视线,下意识地瞟向昨日轮值侍寝的“江南选侍”苏氏所属的宫苑方向。窃窃私语如同阴暗角落滋生的蚊蚋,在凝固的空气中迅速蔓延开来:
“陛下这是……?”
“莫不是……江南美人太过**,耗损了龙体?”
“嘘!慎言!上月陛下还精神矍铄,操劳国事彻夜不倦,怎会……”
“圣躬之事,岂可妄加揣测!噤声!”
王安心头一紧,立刻上前半步,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大殿:“陛下连夜批阅辽东军情塘报,殚精竭虑,略有倦意。诸臣工奏事,务求简明扼要!” 他虽如此说,试图将失态归因于勤政,但群臣眼中的疑虑与震惊却并未散去,反而更深了——谁不知道,这位年轻皇帝虽沉迷木工奇巧,却精力旺盛,自登基以来,从未在庄严的早朝之上,有过如此失仪之举!
巳时,散朝的铃声如同救赎。朱由校几乎是强撑着最后的力气起身,脚步虚浮地离开御座。他没有回乾清宫,而是径直朝着御花园深处快步走去,甚至带着一丝踉跄。推开那扇熟悉的木工房门,浓郁的松脂与新鲜刨花的清冽气息扑面而来,瞬间将他包围。这熟悉的味道,仿佛一剂强心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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