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元年三月二十五,卯时的钟声穿透紫禁城薄薄的晨雾,乾清宫正殿内,肃穆如同凝固的深海。晨光从高窗斜射而入,在金砖地上拉出长条形的、边缘锐利的光斑。
龙涎香的雍容气息与炭盆散发的暖意交织,沉浮在寂静的空气里。文武百官按品秩肃立,朝服上的补子在微光中沉郁如铁,御前侍卫的明甲反射着冷硬的光泽。通天冠的十二旒白玉珠后,朱由校的目光沉静如水,落在御案上摊开的一份辽东塘报上。
“净鞭——” 王安清越的声音响起。三声沉闷威严的鞭响过后,百官山呼万岁,声浪在空旷殿宇中回荡、平息。
户部尚书李宗延手持象牙笏板,神色凝重地稳步出列。他展开一本厚重的账册,声音清晰而带着沉甸甸的分量,每一个数字都敲击在殿内众人的心头:
“启奏陛下,臣奉旨核查京师及辽东存粮,以为新政筹措之基。现据实奏报:
京师太仓粮储:现存麦、粟合计三十万石。此粮维系京营将士粮饷、百官俸禄及京师日常所需,按当前支用,仅可维持三月。
内承运库所辖皇庄粮储,常规粮秣十五万石。另……” 李宗延的声音略作停顿,目光飞快地扫过御座,随即恢复平稳,“另有泰昌爷在位时,于西山皇庄秘密试种之番薯,去岁喜获丰收,窖藏得法,计得二十万石。此粮为内库专储,以备不时之需。”
“麦粟三十万石,皇庄粮秣十五万石,窖藏番薯二十万石,合计六十五万石。”
殿内响起一片低低的吸气声。那凭空多出的“二十万石窖藏番薯”,无疑是一剂强心针。
朱由校暗想,此“二十万石窖藏番薯”,实为聚宝盆自二月初一至三月二十五日,每日稳定产出五千石粮食,共计五十三日二十六万五千石之巨。为掩人耳目,经王安之手,混入皇庄旧存粮中,对外宣称“泰昌爷试种窖藏”。
李宗延的声音转向更急迫的北疆:
“辽东存粮情况,辽阳粮仓原存粮二十万石。近两月,经海陆转运,补充军粮三万石。扣除转运途中耗损及辽南赈济流民所耗,现存粮十八万石。
沈阳粮仓,马祥麟部战兵及辅兵,现存军粮十万石。另有新招辅兵往年屯田所存粮五万石,已入库。
广宁粮仓,沈敬之部接管原有存粮十二万石。新募流民营口粮三万石。
辽阳十八万石,沈阳十五万石,广宁十五万石,合计四十八万石。”
他略一停顿,补充道:“此四十八万石,乃账面实存。按辽东军民当前口粮配给计,可支四月有余。”
朱由校的目光在账册的数字上停留片刻,提起朱笔,在辽东粮储奏报的空白处,沉稳有力地批下:
“辽西流民屯垦,所授之地多为生荒。番薯耐旱耐瘠,乃活命根本。着熊廷弼,优先发放番薯种粮,全力推广栽种。旧存粮秣,留作军饷,不得擅动。每月粮储核验,由熊廷弼亲为,据实具奏,不得虚报、瞒报、漏报一字!违者,军法从事!”
李宗延深深一揖:“臣遵旨!即刻行文辽东!”
辰时的阳光带着暖意,透过文华殿东暖阁的窗棂,洒在光洁的地面上。 室内檀香袅袅,驱散着春晨的微寒。阁臣韩爌端坐主位,神情端肃。翰林院侍讲文震孟、编修傅冠等数名庶吉士围坐案前,神情专注,案上堆叠着厚厚的文书。
“顺天府报上的‘以工代赈疏浚护城河’名册,诸位核验如何?” 韩爌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无形的压力。
文震孟将一份名册推至案中,指着上面多处朱笔勾画:“回禀阁老,经学生等与顺天府黄册、保甲册逐一比对,此名册中虚报冒领者,计有三百一十二人。多为无业游民或已迁出本籍之人,显系里甲胥吏勾结,意图冒领工食银米。”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冷峻。
“好。” 韩爌颔首,目光扫过众人,“此等蠹虫,吸食的是灾民活命之粮。一字之差,或便是一家饥寒!剔除干净,一个不留。着顺天府严查涉事胥吏,追回冒领钱粮,充入赈济专款。”
“学生明白。” 傅冠应道,随即拿起另一份文书,“此为户部草拟的‘商税减免报备细则’初稿。学生以为,其中对巡按御史核查之责,规定过于笼统,恐生推诿。”
韩爌接过细看,沉吟道:“嗯。‘核查’二字,需落到实处。增补一条:凡地方官申报商税减免,巡按御史须于次月亲赴申报商户,核对账目、查验实情,并具结画押,附于报备文书之后,呈送户部及都察院备案。无巡按御史亲核具结者,户部不予认可,所减税额由地方官自掏俸禄补足!”
众庶吉士闻言,精神一振。此条一出,地方官与商户勾结虚报的难度将大增,巡按御史的责任也无可推卸。
韩爌放下文书,目光变得深邃,缓缓道:“《大学》有云:‘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尔等今日所理,看似琐碎庶务,实乃‘格物’之始。格一册流民名籍,可知民生疾苦在何处;格一条税法细则,可知吏治清浊之根源。‘民瘼’二字,非是奏章上的虚文,而是这册中一个个名字,一条条细则背后的冷暖饥寒。日后尔等为官一方,或入主中枢,当时时以‘民瘼’为镜,照己心,察吏行。万不可学那等清谈误国之辈,以虚文塞责,以空言邀名!要务求实学,以济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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