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元年三月十九日,寅末卯初,京师贡院外那堵高耸的朱红院墙,在熹微的晨光中仿佛被点燃。巨大的黄榜如同天地间展开的一卷辉煌圣旨,被浆糊牢牢地贴在墙上,墨迹在清冷的空气中散发着新鲜而庄重的气息。天启元年辛未科会试放榜了!
三百五十名幸运儿的姓名,严格依照南直隶、浙江、江西、福建、湖广、河南、山东、山西、陕西、四川、广东、广西、云南、贵州等布政司的区域划分,密密麻麻却又条理分明地罗列其上。没有名次高低,没有魁首标识——这是大明会试的规矩:此刻只宣告“录取”资格,最终的排名荣辱,须待紫禁城皇极殿上,由天子亲自主持的殿试来定鼎乾坤。
汹涌的人潮几乎要将贡院前的空地填满。苏州府长洲县士子文震孟,年近不惑,此刻也挤在兴奋与焦虑交织的人群中。他目光如炬,快速扫视着属于南直隶的那一列名字。当“文震孟”三个熟悉的字眼映入眼帘时,这位素来沉稳的儒生,指尖竟也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了一下。
身后传来低低的欢呼,江西永丰的傅冠、与他同籍长洲的陈仁锡,也几乎在同一时间找到了自己的名字。三人目光在人群中交汇,没有狂喜的呼喊,只有心照不宣的微笑和颔首致意,随即默契地转身,随着同样寻到名字或带着失落的新科贡士、落第举子,汇入流向各处客栈的人流。
回到下榻的客栈,大堂早已人声鼎沸。新晋的贡士们按捺着激动,三五成群地聚谈。话题几乎不约而同地聚焦于“经世致用”之学,谈论着九边危局、漕运积弊、流民安置、农桑水利,言语间充满了年轻士子欲挽天倾的抱负。
文震孟回到房中,从行囊中取出翻得卷边的《资治通鉴》,指尖划过书页,喟然长叹:“近年边饷吃紧如绞索,流民四散如飘蓬,若能从先贤‘均平’之论中,寻得解此困厄的时务良方,方不负圣朝取士之意。”
同室的傅冠深以为然,接口道:“昨日观《九边图》,辽东、宣大,处处都是吞金的巨口。然加赋于民,无异于剜肉补疮,饮鸩止渴。这‘不取于民而足用’的良策,才是真正的大学问!”
另一边的陈仁锡则默不作声,正专心致志地磨墨,在素笺上抄录《农桑辑要》中关于选种育苗的要诀,笔尖沙沙作响,待一段抄完,他才抬头,声音平静却有力:“二位兄台所言极是。然民以食为天,若农事荒废,桑麻不兴,纵有万般经义,亦是空中楼阁,镜花水月。” 三人所论,皆是士林间寻常的经世之谈,言辞恳切,目光澄澈。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心照不宣的肃然与期待。
当晨曦彻底驱散薄雾,照亮帝国广袤疆域上无数府县衙门的门楣时,另一场无声的变革正在地方官署内悄然发生。三月,是新政下地方官员俸禄与吏役工食银同步发放的月份。从五品大员到九品末吏,许多人的案头或手中,都感受到了那份沉甸甸的不同。
陕西延安府米脂县衙,后堂。正七品知县黄元功刚刚从粮房书吏手中接过一个沉甸甸的布囊。打开,十九两二钱五分雪白的官银静静躺在其中——这比他旧日九两六钱的俸银,足足多了一倍!更令他心头一松的是,另一个小袋里,装着由内库直拨、由县衙代为发放的“吏役工食银”二两九钱:师爷牛金星二两、贴身仆役五钱、门房四钱。
黄元功摩挲着冰凉的银锭,思绪不由飘回去年。那时,为了支付私聘师爷和仆役的“私费”,他每月俸禄捉襟见肘,逼得门房老张不得不对前来告状的穷苦百姓暗示索要“进门钱”,那点微薄的良心谴责常让他夜不能寐。
如今,官俸足以支撑家用,吏役的工食银有了朝廷保障,他再也不用默许甚至纵容那些下作的勒索。他踱步到户房窗外,看着牛金星正一丝不苟地核对账册,那专注的神情和利落的算盘声,让他忍不住对身旁的县丞笑道:“瞧瞧,府衙考选派来的师爷,账目核得又快又准,比我从前自己掏腰包请的那位‘老账房’强了何止一筹!新政之下,规矩立了,人也清爽了!” 说罢,提笔在牛金星呈上的《吏役考勤册》上,郑重批下“本月考勤,皆合规”七个朱字。
远在山西平阳府,正九品主簿刘顺,此刻正紧紧攥着刚刚领到的月俸七两五钱和仆役、门房工食银八钱。他没有丝毫犹豫,几乎是跑着冲出衙门,直奔城里最大的药铺。上个月,幼子染上风寒,高烧不退,只因囊中羞涩,他只能抓回半剂药,看着孩子烧得通红的小脸心如刀绞。
如今,他不仅能把上次缺的药材补齐,甚至还能余下一两银子存起来,以备不时之需。“再也不用……再也不用让门房偷偷摸摸去卖衙门废弃的旧公文换那几个铜板了……” 他走出药铺,手里提着沉甸甸的药包,抬头望见衙门口新张贴的“严禁吏役索贿勒索,违者严惩不贷”的告示,心中第一次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踏实感。这主簿的位子,似乎终于可以挺直腰杆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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