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元年三月十八日,寅末卯初,塞外的寒气尚未被晨曦完全驱散。张家口堡外,广袤的草原在微明的天光下显出苍凉的轮廓。晋商魁首范永斗裹紧了身上的貂裘,呵出的白气瞬间凝成霜花。他面前,三十辆满载的驼车已整装待发,粗壮的蒙古驼在寒风中喷着响鼻,车辕上的铜铃在寂静中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车帘厚重,遮掩着内里的乾坤——表面是压得严实的茶砖、色泽沉稳的棉布与绸缎,这是行走草原的“明货”,是通行无阻的护身符。然而,在车架特制的夹层深处,却稳稳当当地躺着朝廷拨付给漠南蒙古察哈尔部林丹汗的“抚赏银”两万两、粮五千石。
这是紫禁城那位年轻天子朱由校定下的“以财羁縻”之策,用真金白银和救命粮草,稳住这位名义上的蒙古大汗,使其成为牵制后金努尔哈赤的一股力量,同时,也借晋商行走草原的便利,将他们的眼线化作朝廷探查漠北动向的千里眼、顺风耳。
一名身材精悍、面容黝黑的汉子,穿着寻常驼队“镖师”的短打劲装,腰间鼓鼓囊囊,正不动声色地检查着最后一辆车的绳索。他正是锦衣卫北镇抚司千户赵承祖,奉命乔装混入这支队伍。
他贴身藏着的密函上,朱由校的亲笔批注字字如刀:“林丹汗部若有私藏物资、囤积居奇,或暗与建奴通款曲者,无论王公台吉,速密报北镇抚司,朕自有雷霆。”
范永斗踱步过来,验看着户部加急签发的“朝廷勘合”,指尖划过那方殷红醒目的“宣大总督府”关防大印,冰冷的触感让他心头一凛。
他低声对身旁的心腹管事吩咐,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被驼铃淹没:“前面就是察哈尔部的地盘,按老规矩,备足‘草料钱’过路费。但记住,一粒粮、一两银,都必须原封不动送到林丹汗的大帐!陛下的眼睛,可比草原上盘旋的金雕还要锐利,容不得半分闪失。”
驼队终于启程,沉重的车轮碾过冻硬的草地,发出吱呀的呻吟。范永斗勒马回望堡墙残影,天边一钩残月淡得几乎看不见。
他忽然想起上月乾清宫暖阁里,皇帝隔着香炉氤氲的烟气,那看似随意却重若千钧的口谕:“此趟差事办妥,林丹汗处允你等以市价换良马三百匹,直入通州新军马场。”
这哪里仅仅是皇差?分明是攀附新政、染指朝廷军马生意的通天梯!风险与机遇,如同这塞外的寒风与即将升起的朝阳,交织缠绕。
当驼队的身影彻底融入草原的苍茫,千里之外的陕北黄土高原上,晨曦正穿透料峭的春寒,照亮了延安卫下辖的米脂堡。军户新政的春风,在这里吹拂了半月有余,虽不能立时改变贫瘠的土地,却已在人心深处播下了微弱的希望。
堡外依山开垦的梯田里,转业军户王二柱带着妻儿,正小心翼翼地将一株株翠绿的番薯苗扦插进疏松的土壤里。他粗糙的手指抚过嫩叶,眼神专注得近乎虔诚。就在去年,他还是个在卫所里听命行事的辅兵,穿着破旧的号衣,吃着掺杂沙石的糙米。
如今,他腰间那块硬木制成的“军屯佃户凭证”已被摩挲得油光发亮,上面清晰地刻着他的名字、所属卫所和分得的五亩“转业田”位置。按朝廷颁布的《卫所军户新例》,他这类脱离军籍转为佃户的老弱,只需将收成的五成作为“军屯租”上缴卫所粮仓,用以供养战兵和辅兵,其余归己,且免除了所有杂役。对王二柱来说,这五亩地就是全家活命的根本,是看得见摸得着的盼头。
堡内简陋却打扫干净的校场上,呼喝声与兵器破空声打破了清晨的宁静。新募的战兵队伍正进行晨操。队列中,一个身材魁梧、面容棱角分明的青年格外显眼。他叫张献忠,米脂本地人,弓马娴熟,胆气过人,被百户一眼相中选入战兵。此刻,他正奋力挥动着一柄制式腰刀,狠狠劈向面前的木靶,动作悍猛,带着一股子不服输的狠劲。
战兵的月饷是一两五钱雪花银,足足比旧制卫所兵翻了一倍还多!这钱,足够让家里老娘吃上几顿带油星的饱饭。百户的训话声如雷贯耳:“都给老子打起精神!午时与劝农官合练‘护田防匪’,谁要是掉了链子,丢了咱陕西兵的脸面,仔细你们的皮!”张献忠猛地收刀,啐出口中的草屑,刀柄在他蒲扇般的大手里攥得更紧,指节发白。他盯着远处堡墙外的连绵山塬,心中翻腾的何止是不丢脸?这身新发的战兵号衣,这把锋利的腰刀,还有那沉甸甸的饷银,仿佛打开了一扇他从未敢想的大门。
与此同时,米脂县衙内,也弥漫着一股不同以往的气息。粮房门口,一群穿着半旧吏服的人正排着队,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驿卒李自成站在队伍里,他身上那件驿卒的号衣洗得发白,却浆洗得干净。轮到他时,粮房书吏拨拉着算盘,将一小袋碎银推到他面前:“李自成,本月月银九钱,点清了。”九钱!李自成心头一跳,这比他过去当驿卒时,全靠偷偷克扣“驿递费”、担惊受怕才能攒下的钱还要多出足足五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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