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元年正月初一,寅时的紫禁城还陷在黎明前最深的墨色里,太和殿的琉璃瓦上凝着一层冷硬的薄霜。朱由校被王安和几个心腹太监伺候着穿上十二章衮服。赤红的底子,玄黑的滚边,金线绣成的日月星辰、山龙华虫压在身上,沉甸甸的像一副黄金枷锁。十二旒白玉珠串成的冕旒戴在头顶,眼前顿时被切割成无数晃动的光斑,每一次轻微的晃动都提醒着他此刻的身份——大明天子。
“陛下,时辰快到了。”王安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朱由校微微颔首,玉藻在眼前轻晃。他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入肺腑,压下心头那一丝初登大宝的微澜。他最后摸了摸袖中贴身藏着的两件东西——一枚触手冰凉光滑的青铜小盖,一块温润如常的玉珏。指尖掠过眉心,那里一丝极微弱的温热搏动仿佛回应般传来。他挺直了单薄的脊背,在司礼监秉笔太监尖利悠长的“陛下起驾——”声中,迈出了乾清宫的门槛。
太和殿前,汉白玉铺就的丹陛在惨淡的晨光下泛着冷硬的青白。文武百官按品阶肃立,黑压压一片,如同冻僵的鸦群。寒风吹过,卷起官袍的下摆和胡须上的霜粒,却无人敢动分毫。当那抹明黄的身影出现在丹陛顶端时,山呼海啸般的“万岁”声浪骤然爆发,撞击着冰冷的殿宇,震得梁上积尘簌簌落下。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由校透过眼前晃动的玉藻望去。叶向高、韩爌等阁老在最前方,须发皆白,神色肃穆;杨涟、左光斗等东林诸公紧随其后,目光锐利如鹰隼,审视着新君;角落里,几个穿着大红蟒袍的身影头埋得极低,那是依附李选侍的齐楚残余,此刻如同惊弓之鸟。
他一步步走下丹陛,脚步踏在冰冷的阶石上,发出沉闷的回响。每一步,都踏在祖父万历的怠政、父亲泰昌的骤亡、以及李选侍被押往仁寿殿时那凄厉怨毒的诅咒之上。衮服的重量压着肩膀,冕旒的玉藻遮蔽着视线,这至高无上的位置,带来的并非掌控的快意,而是沉入冰湖的窒息感。他站定在御座前,缓缓转身,目光扫过下方匍匐的臣子,并未立刻落座。
“众卿平身。”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寒风,带着一丝刻意压制的少年清朗,更多的是一种沉冷的穿透力。
百官谢恩起身。还未等他们站定,一个身影猛地从文官队列中扑出,“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冰冷的金砖地上,带着哭腔的嘶喊瞬间撕裂了朝贺的余音:
“陛下!辽东危矣!”
是广宁巡抚王化贞派来的八百里加急信使,风尘仆仆,甲胄上还沾着关外的雪泥和暗红的血渍。他双手高举一份染血的奏报,声音因极度的疲惫和恐惧而嘶哑变调:“正旦前夜,建奴贼酋努尔哈赤派八旗军兵临沈阳城下!游骑四出,烧杀掳掠,辽阳周边堡寨烽火连天!熊经略与王巡抚急请朝廷速发援兵、粮饷!沈阳……辽阳恐有旦夕之危啊!”他额头重重磕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身体因长途奔袭和极度的恐惧而不停颤抖。
死寂。方才还回荡着“万岁”声浪的大殿,瞬间被一股冰冷的恐惧攥紧。群臣脸色骤变,窃窃私语如同瘟疫般蔓延开来。努尔哈赤!这个名字如同来自白山黑水间的恶鬼,自萨尔浒之后,就成了悬在大明头顶的利剑!如今,这把剑,终于要斩向辽东的心脏——辽阳!
户部尚书李汝华,一个须发皆白、面容愁苦的老臣,颤巍巍地出列,他的声音比那信使更显绝望:“陛下!太仓……太仓已空!去岁各地赋税拖欠,九边粮饷早已寅吃卯粮!辽东所需粮饷、军械、抚恤,非……非内帑不可解燃眉之急啊!”他扑倒在地,老泪纵横,“臣斗胆,恳请陛下暂发内帑银五十万两,以安军心,救辽民于水火!否则……否则辽事崩坏,只在眼前!”
“五十万两内帑?!”一个尖锐的声音立刻响起,是兵科给事中霍维华,他是齐楚的党羽。他斜睨着李汝华,阴阳怪气:“李部堂好大的口气!内帑乃皇家根本,岂能轻动?熊经略到任一月,辽东防务仍无定策,坐视建奴逼近沈阳,此非畏敌为何?王巡抚欲联蒙古击敌,熊经略却力主收缩,二人方略相悖,辽军无所适从,当务之急,是速派能臣前往节制,整肃军纪,而非一味索要内帑!”他矛头直指熊王之争,意图将水搅浑。
“一派胡言!”杨涟须发戟张,猛地踏前一步,声如洪钟,压过了霍维华的尖利,“将士在辽东浴血,缺衣少食,刀箭不齐,你却在朝堂之上空谈推诿!若无实饷实粮,纵有孙吴复生,亦难为无米之炊!陛下!”他转向御座,目光灼灼,“臣以为,李尚书所请,乃救时急务!当速发内帑!然内帑亦非无穷尽,臣更请陛下下旨,严查历年辽饷去向!臣风闻,辽东军饷,多有被克扣挪用,中饱私囊者!此等蠹虫不除,纵有金山银海,亦难填其欲壑!”他字字铿锵,直指军饷贪腐的核心,目光扫过霍维华等人,毫不掩饰锋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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