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元年三月十四,寅正刚过,京师紫禁城还笼罩在破晓前的深蓝中,乾清门前已乌泱泱站满了等候早朝的文武官员。寒风料峭,吹得人面皮生疼,却吹不散空气中弥漫的凝重。昨夜三法司关于王化贞案的初步核查奏报已然送达,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暗流汹涌的深潭。每个人心头都沉甸甸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扫向御阶之上那扇紧闭的乾清门。
卯时正,净鞭三响,声裂长空。朱由校身着十二章衮服,在王安及一众内侍的簇拥下,缓步升座。年轻的皇帝脸上带着一丝倦色,眼神却锐利如鹰隼,扫视阶下群臣。没有多余的寒暄,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安直接捧起那份昨夜送达、墨迹似乎犹新的三法司奏报,朗声宣读。
“……经核查左都御史左光斗所呈《广宁至辽阳粮运损耗册》原件及抄本,涂改痕迹确凿,七成损耗远超常例,其中一万石粮草去向不明,账目混乱,疑点重重。另查宣府左卫士兵冻毙证词及锦州镇总兵附印确认无误……王化贞贪墨军饷、以次充好致士卒冻毙之罪,证据确凿,无可辩驳。”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王安清晰的声音回荡。他顿了顿,继续念道:“……至于贻误军机致陈策殉国一节,辽东经略熊廷弼亲笔咨文指证历历,有军情传递记录佐证,亦属无疑。然,林丹汗出兵科尔沁左翼一事,是否确系王化贞抚赏联络之功,尚需登莱巡抚袁可立详加核实,方能定其关联……”
“关联?”一声压抑着愤怒的断喝猛然响起,打破了沉寂。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杨涟出班,须发戟张,声音如同洪钟,震得殿梁嗡嗡作响:“陛下!三法司奏报已然坐实王化贞两大重罪!贪墨军饷,如同剜割国本,吮吸前线将士之膏血!贻误军机,致使贺总兵殉国,沈阳危殆,几陷社稷于倾覆!此等滔天大罪,岂能因一桩尚需‘核实’、且未必与其有直接关联的漠南战事而稍有宽贷?若不即刻锁拿,槛车押解入京明正典刑,何以告慰贺总兵及冻毙士卒在天之灵?何以震慑天下贪墨渎职之辈?又何以向浴血奋战的辽东将士交代?!臣请陛下,速下明旨,即刻锁拿王化贞!”
杨涟的奏请如同点燃了引信,数名东林言官齐声附议:“臣等附议!请陛下即刻锁拿王化贞!” 声浪在乾清门前回荡,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凛然正气。
然而,另一股声音也随之响起。新任辽东巡抚朱童蒙面色凝重地出班,他的声音沉稳,却带着明显的忧虑:“陛下,杨公所言,法理昭昭,臣不敢辩驳。然辽东局势,牵一发而动全身。王化贞在广宁经营日久,其部将如刘渠、祖大寿等,皆手握兵权,统御辽民。值此建虏新退、人心未稳之际,若骤然以雷霆之势锁拿主帅,恐令其部将心寒齿冷,疑惧不安!万一被后金奸细利用,散布流言,离间军心,甚至……激起兵变,则广宁危矣!辽东危矣!臣斗胆奏请陛下,念及辽东数十万军民安危,给王化贞留一丝自辩余地,稍缓其狱,以稳军心!” 他的话语,代表了部分辽东经略旧部及朝中温和派官员的担忧——在冰冷的法理之外,还有更为复杂的人心和现实。
一时间,乾清门前形成了泾渭分明的两股力量:一边是力主严惩、刻不容缓的东林清流;一边是忧虑军心、主张稳妥的实务派。目光在空中交汇,无声地交锋,气氛紧绷如弦。
朱由校端坐御座之上,指节在蟠龙扶手上轻轻敲击着,发出笃笃的轻响。他目光深邃,扫过杨涟的激愤,掠过朱童蒙的忧虑,最终落在那份三法司的奏报上。王化贞之罪,证据如山,绝不可赦!然辽东这盘棋,一步走错,满盘皆输。
就在众人屏息凝神之际,那敲击声戛然而止。朱由校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帝王的威严,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王化贞贪墨军饷、贻误军机二罪,铁证如山,罪无可逭!着即卸任广宁巡抚一职,罢免所有官身,即刻解除兵权,不得再涉辽东军务!” 此言一出,杨涟等人眼中闪过一丝光亮。
然而,皇帝接下来的话,却让朱童蒙等人暗暗松了口气:“念及辽东军务繁巨,部将或有疑虑,且朕亦欲观其自辩之辞。着王化贞卸印罢职后,暂不入狱,于午门内‘待罪自辩’!限其三日内,亲笔具结供词,呈递御前,陈述其抚蒙事宜及所涉军务详情!若三日后无供,或供词支吾,再行锁拿问罪,严惩不贷!”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武将班列:“其部将刘渠,所率广宁军暂归辽东经略熊廷弼节制,听候调遣!广宁城防要务,由广宁卫都司佥事祖大寿协理朱童蒙,共同署理!务必确保广宁无虞,军心稳定!”
这道圣裁,如同在紧绷的钢丝上精准地找到了平衡点:
铁腕定罪明确王化贞两大重罪“罪无可逭”,立即剥夺所有权力,卸任、罢官、解除兵权,彻底将其排除出权力核心,回应了杨涟等严惩的核心诉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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