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元年二月初十,辰时三刻,太医院那深阔的门庭已氤氲在浓重的药气里。苦的、涩的、辛烈的、清香的……千百种草木金石的气息混杂着煎熬药汁的焦糊味,沉甸甸地笼罩着每一根梁柱、每一块砖石。前院人影幢幢,太医们步履匆匆,小太监捧着药罐低头疾走,一派皇家医署的肃穆气象。
绕过几重月洞门,喧嚷渐息。后院药库一带,空气清冷了许多,弥漫着未经炮制的原生药材那股子更野性、也更真实的土腥气。库房檐下,几个老药工正埋头分拣着新到的药材,动作缓慢而精准,如同对待易碎的珍宝。角落里,一个须发皆白、穿着半旧青布褂子的老药工尤其专注,他正小心翼翼地将一支支品相上佳的山参从木盒中取出,对着天光细看芦碗纹路,又用指尖捻过参须的柔韧度。他姓李,在这太医院药库掌药材验收,已有整整三十个寒暑。
朱由校打扮成一个身着暗青色绸衫、袖口绣着几缕不起眼忍冬藤纹样的中年“商人”,带着一个捧着厚厚账簿、一脸精明的“账房先生”,悄无声息地踱了进来。“商人”眼神锐利,不动声色地扫视着堆积如山的药材和忙碌的药工,最后目光落在了李老药工身上。
“李师傅?” “商人”脸上堆起一团和气的笑容,凑近两步,从袖中摸出一个长条锦盒,轻轻打开,露出一支芦头粗壮、须根虬结的山参,“小可是江南来的,姓张。新得了支参,想请李师傅掌掌眼,看看够不够格儿进太医院的门槛?若能供奉,必有重谢。”
李老药工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淡淡“嗯”了一声,枯瘦的手指伸出,将那支参拈了起来。他的动作极轻,指尖在参体上几道看似深邃的纹路上轻轻滑过,又捏起一根参须,用指甲掐了掐断口,随即眉头便蹙了起来,将那参放回锦盒,语气带着老匠人特有的固执与不屑:“纹路浮浅,是园参充野山参。芦头做旧,须根染过。糊弄外行尚可,进内库?门儿都没有。”
“张老板”脸上显出恰到好处的“失望”,连声道:“哎呀,竟看走眼了!多谢李师傅指点!” 他顺势上前一步,假意要收起锦盒,身体恰好微微前倾,挡住了旁边几个药工的视线。就在这俯身错位的瞬间,他袖中手指微不可察地一蜷。
李老药工正要将称药的戥子放下,动作却猛地僵住!浑浊的老眼瞬间失去了焦距,变得空洞茫然,如同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翳。身体微微晃了一下,僵直地站在原地。
“近三个月,” “张老板”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蚊蚋,却带着一种冰锥般的穿透力,直刺对方麻木的意识,“入库的鹿茸、天麻,有多少是以次充好?何人主使?如何分账?”
老药工干瘪的嘴唇翕动着,发出一种毫无情绪起伏、如同梦呓般的声音:“上月……鹿茸入库三百斤……三成是西边马鹿茸,片薄、毛粗,充作关东梅花鹿茸……账上……按梅花鹿茸计价……天麻入库五百斤……掺了……三成紫茉莉根,切片后……形似,味淡……掌药太监王瑾……每批货……抽两成‘验看费’……直接从……药款里扣……武清侯府……李管事……是中间人……”
“张老板”眼中寒光一闪,声音更冷:“给陛下的御用药呢?也敢动手脚?”
“御用……另设‘特供库’……王瑾……不敢。” 老药工的声音依旧麻木,“太后……妃嫔……宫里的补药……常被王瑾……换些……年份浅的……次品……顶替……”
话音落,如同提线骤断。李老药工空洞的眼神猛地一颤,恢复了浑浊,身体也跟着晃了晃,仿佛刚从一场短暂而深沉的睡梦中惊醒。他茫然地看着眼前的“张老板”,似乎忘了刚才发生了什么,只记得对方递了支假参给自己看。
“张老板”已迅速收起锦盒,脸上又堆起生意人的笑:“李师傅辛苦,一点茶水钱,不成敬意。” 旁边的“账房先生”王安立刻上前,将一锭约莫二两的银子飞快地塞进老药工粗糙的手心。
李老药工将二两银子揣入怀中时,指腹蹭过药箱角落一卷泛黄的旧档。纸页边缘脆如枯叶,露出“弘治五年·刘文泰”几个褪色的小楷。朱由校眼角余光瞥见这行字,原本要转身的脚步顿住——他在《实录》中见过这个名字:一个连伺两代帝王、治死成化、弘治二帝,却最终全身而退的太医。
“李师傅,”朱由校指尖叩了叩那卷旧档,语气仍是商人的熟稔,“这刘文泰……倒是个奇人?”
李老药工抬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警惕,又迅速化作老迈的迟钝:“早年间的人物了。听说……医术不精,运气却好。”
朱由校袖中收心盖再次微震。这次他没用直白的逼问,只将意念化作一道缠绕的丝:“成化爷驾崩前夜,刘文泰进的什么药?弘治爷临终前,内阁为何力保他不死?”
老药工的眼神重归空洞,声音带着陈年尘埃的涩味:“成化爷……好金丹。刘文泰是司设监太监梁芳荐的人,专管‘长生药’。成化二十三年八月,爷说‘头眩目花’,刘文泰进了‘红铅固本丸’——铅砂掺得比往年重三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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