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元年二月初五,通州衙门的牢房,是塞进后衙深处的一块顽疾。石壁粗粝,渗着北地腊月刻骨的寒,冰碴子从墙缝里钻出来,白森森地挂着,像冤魂凝滞的泪水。三道沉重的铁链,自那熏得发黑、凝着油腻的房梁上垂下,蛇一般缠绕着三个女真汉子:镶黄旗的纳穆泰、正白旗的萨木哈、镶红旗的鄂博惠。野猪岭的血腥气似乎还粘在他们褴褛的战袄上,一路颠簸数日,昨日深夜被裹着风霜的锦衣卫秘密塞进此地,连本地知府也只知是“顶要紧的钦犯”,连多看一眼都不敢。
牢门外的窄廊下,锦衣卫都指挥使骆思恭如一座沉默的铁塔。玄色披风上凝结着清晨的霜粒,寒气仿佛已浸透他的甲胄。他身后,通译石汝霖缩着脖子,双手拢在袖中,竭力护住捧着的那叠笔录纸张,指尖冻得胡萝卜般通红。稍远处,一株虬枝盘曲的老槐树下,朱由校静静立着,一身最寻常的青布棉袍,几乎与树影融为一体。他微微垂首,指尖按在眉心,一丝熟悉的冰凉触感正从那里悄然蔓延,是收心盖的力量在血脉中流转。这是他悄然离宫的第四个时辰,必须赶在日头偏西前返回那座煌煌帝都。
“大人,耗了半宿,”一名锦衣卫百户凑近骆思恭,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彻夜未眠的沙哑,“只撬开一句嘴,咬死了‘赫图阿拉有粮’。问到底多少,就横着眼骂‘比你们明狗吃的多十倍’!”
骆思恭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滑向老槐树。树影深处,年轻的皇帝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骆思恭这才转向石汝霖,声音冷硬如铁:“用满语问。就问他纳穆泰,身为牛录额真,难道真不知晓?老汗王让你们占了抚顺,是不是因为赫图阿拉的粮窖……快见底了?”
石汝霖深吸一口带着霉味和铁锈味的寒气,猛地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沉重牢门。满语那特有的、带着喉音和硬刺的音节,如同冰冷的石块砸进这阴森的囚笼:“纳穆泰!牛录额真的眼睛是瞎的吗?老汗王让你们扑向沈阳,不就是因为赫图阿拉的粮窖快空了?!”
被铁链锁住的纳穆泰猛地抬起头。血污和汗碱糊住了他大半张脸,但那双眼睛却像受伤的野兽,在昏暗中迸射出骇人的凶光:“明狗!闭上你们的臭嘴!我大金的粮草堆积如山,能把你们这小小的通州仓填得漫出来!” 他身侧,左臂被箭矢贯穿的萨木哈,伤口只用破布草草缠裹,暗红的血痂早已凝固发黑。
他闻言猛地挣扎起来,带动铁链哗啦作响,朝着石汝霖的方向狠狠撞去,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咆哮:“等着!等我们杀回去!第一个就烧了你这鬼地方,烧成白地!” 另一边的鄂博惠却显得异常安静,他低着头,粗糙的手指神经质地、一遍遍抚摸着胸前那枚用皮绳穿着的狼牙吊坠。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牢房角落一张残破的蛛网,那上面沾满了灰尘。部落老萨满低沉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响起:被汉人捉住的勇士,魂魄会被汉地的邪祟织成的“困魂网”一点点勾走,永世不得回归白山黑水。
朱由校在槐树后,缓缓抬起了按在眉心的手指。
无声无息,收心盖那冰寒彻骨的力量,却如无形的利箭,穿透牢房阴冷的空气,瞬间刺入三名女真俘虏的脑海深处。并非声音,而是直接烙印在意识底层的命令,以他们最熟悉的满语形态炸开:
“你们是被神灵厌弃的俘虏!耻辱唯有鲜血方能洗刷!若要赎罪,就带着这些话滚回赫图阿拉去!
每月初三,到抚顺关厢!找一个穿蓝布袄、挑着两个破筐卖山货的汉人!他会问:‘家里的柴够不够烧?’
说‘够’,便是粮草充足;说‘不够’,便是粮草匮乏!
还要说清:‘贝勒们带多少人出去打猎了?’‘大帐里谁和谁吵得最凶?’
直到老汗王闭眼断气那天,你们的罪孽才算偿清!那时,神灵才会重新收容你们肮脏的魂魄!”
这意志烙印落下的瞬间,牢房内的时间仿佛凝固了。
纳穆泰正欲将一口带血的唾沫狠狠啐向石汝霖,嘴巴大张着,却僵在了半空。喉咙里只发出“嗬…嗬…”的怪响,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扼住。“赎罪”这两个字,像两块烧得通红的烙铁,带着嗤嗤的声响,狠狠烫在他作为女真武士最引以为傲的骨头上,痛彻心扉,屈辱欲死。
萨木哈那狂怒的嘶吼戛然而止,像被一刀斩断。他眼神发直,失去了焦点,嘴唇无意识地翕动着,反复念叨着几个破碎的音节:“抚顺…山货…柴…柴…” 而一直低着头的鄂博惠,身体猛地剧烈抽搐起来,如同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他双手死死攥住胸前的狼牙吊坠,指节捏得发白,喉咙深处挤出濒死般的“嗬嗬”声,眼球惊恐地向上翻起——收心盖那冰冷诡异的力量,与他灵魂深处根深蒂固的萨满信仰轰然碰撞!幻觉瞬间攫住了他:一只毛色枯黄、眼睛闪烁着幽绿鬼火的黄皮子,正蹲在墙角那堆污秽的稻草上,直勾勾地盯着他,嘴角似乎还挂着一丝诡异的狞笑!这正是部落传说中,专门勾走懦弱者和俘虏魂魄的邪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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