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二十八,山海关外,连山卫道上凛冽的北风如同裹着冰渣的鞭子,无情地抽打在六百骑兵和数百民夫的脸上。骆养性裹在厚重的貂裘里,眉头锁成了死结。眼前这条通往辽西的“驿道支线”,早已被深达三尺以上的积雪彻底吞噬,别说车辙,连野兽的足迹都稀少得可怜。沉重的辎重车一辆接一辆陷入雪窝,轮毂被冻得比铁还硬的黑色泥浆死死卡住,任凭挽马如何嘶鸣挣扎,也动弹不得半分。
“大人!又陷了一辆!装的都是长枪杆!”一名百户踉跄着跑来,眉毛胡须上挂满了厚厚的冰凌,喘着粗气,“弟兄们撬了快一个时辰了,下面的冻土跟铁板似的,凿都凿不动!”
骆养性一言不发地跳下马,靴子瞬间陷入冰冷的雪中,直没脚踝。他蹲下身,粗暴地用手套扒开表层的积雪,露出下面黝黑、坚硬如磐石的冻土层。他抽出佩刀,用力砍下去,只留下一个浅浅的白印。“用铁钎!铁锤!给老子把冻土凿开!垫木板!”他的声音嘶哑,在空旷死寂的雪原上显得异常刺耳,“把马卸了!用人拉!二月底前,就是用肩膀扛,用膝盖爬,也得把这些东西扛到辽阳!”
民夫们麻木而绝望地挥舞起沉重的铁钎和铁锤。每一次凿击,都伴随着沉闷的撞击声和四溅的火星。虎口被震裂,鲜血渗出,滴落在洁白的雪地上,瞬间凝结成一颗颗暗红刺目的冰珠。每向前挪动一步,都像在对抗整个严冬的重量。驮运草料的骡马接二连三地倒下,在极寒中迅速僵硬。
无需命令,立刻有人扑上去剥皮割肉,用这带着冰碴的生肉勉强补充着飞速消耗的体力。计划中日行四十里的路程,如今能挣扎着走出十五里,已是极限。骆养性看着队伍中一张张冻得发青、疲惫到极点的脸,看着日渐干瘪的粮袋,心沉到了谷底。损耗?何止是途中损耗?这根本就是一场用生命和物资与严寒、与路途进行的绝望消耗战。他只能祈祷,最终能送到熊廷弼手上的东西,能值回这一路牺牲的代价。
同日,渤海湾正在冰海搏命。
周应元矗立在“定海”号剧烈摇晃的船头,脸色比铅灰色的天空还要阴沉。皇帝的严令在脑海中回响,但眼前这片被巨大浮冰覆盖、北风呼啸如鬼哭的海域,才是真正的主宰。死亡的气息弥漫在每一个浪尖。
“将军!前方全是冰!过不去了!”了望哨的声音带着哭腔。
“换小船!沙船、唬船,给老子顶上去!贴着冰缝钻!”周应元几乎是吼出来的命令。装载着五万支箭簇和其他补给的脆弱小船,如同被抛入巨兽口中的祭品,在水手们拼命的划桨下,战战兢兢地驶向那片浮冰地狱。
“咔嚓——轰!”一声令人牙酸的巨响伴随着木头碎裂的轰鸣。一艘沙船的侧舷被一块狰狞的浮冰狠狠撕裂,冰冷刺骨的海水如同贪婪的巨口,疯狂涌入!
“堵住!堵住!”水手们赤红着眼睛,用能找到的一切——棉被、木板、破帆布甚至自己的身体——扑向那个巨大的破洞。另一艘船则被两块缓缓合拢的巨冰死死夹住,船体发出令人心悸的呻吟,仿佛下一秒就要粉身碎骨。水手们挥舞着长杆和斧头,绝望地凿击着坚冰,冰屑飞溅,但收效甚微。
寒风如同无数把冰刀,瞬间在甲板上镀了一层滑溜致命的冰壳。水手们的手冻僵在船桨和缆绳上,麻木得失去知觉,稍有不慎便滑下船舷,在冰冷的海水中连挣扎都来不及,瞬间就被吞噬。
周应元看着这一幕幕惨剧,心如刀绞,却只能冷酷地下令:“保人!保船!保箭簇!粮食……看情况!必要时候,扔!给老子扔下海!”这五万支箭簇,部分粮食,能有三成完好无损地抵达旅顺,都是海龙王开了天大的恩典。价值不菲的备用帆索、部分沉重的工具,甚至一些被冰水浸泡严重、开始结块霉变的粮袋,被决绝地推入汹涌的海浪之中,只为减轻重量,争取一线生机。
旅顺口至辽阳是死亡之路的炼狱终章。
当登莱水师仅存的几艘破船,如同伤痕累累的巨兽,终于将带着冰碴、咸腥和死亡气息的残存补给挣扎着送到旅顺时,真正的炼狱才刚刚开始。旅顺守将毛文龙,这位向来剽悍的将领,此刻嗓音也嘶哑不堪。他看着剩下的物资:不到六千五百石粮食、三万支箭簇、以及其他残破军需。这些宝贵的物资,需要穿越三百里被后金镶蓝旗视为狩猎场的冰雪荒原。
“分二十队!每队配八十精兵!双马轮换!夜行晓宿!只走山坳、河谷!”毛文龙的眼窝深陷,布满血丝,“警惕小股游骑袭扰!遇敌,结阵驱离,以保全物资、减少伤亡为要!不必死拼!”
运输队如同二十条在白色坟场中艰难蠕动的蚯蚓。沉重的粮车在雪地上压出深沟,成为后金探马最醒目的指路标。此刻阿敏的镶蓝旗主力正被熊廷弼在沈阳周边的活动所牵制,但阿敏的镶蓝旗游骑如同闻到血腥的狼群,阴魂不散地追踪、袭扰,每一次接触都伴随着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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