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元年正月十七的晨光,透过乾清宫高窗的明瓦,在御案金砖上投下几道清冷的斜线。朱由校端坐于御座,冕旒垂下的珠玉遮住了他眼底深处的疲惫。连续数日的高强度布局——从借晋商之手调粮救陕,到敲定泰昌钱补铸、海外购铜,再到辽东军需的精密调配——每一环都需他反复推演,力求滴水不漏。神经如同拉满的弓弦,紧绷至极限。滴水不漏的掌控背后,是巨大的精神消耗。今日,他罕见地为自己预留了半日空隙,以一种独属于帝王的、隐秘的方式寻求缓释。
辰时太和殿的早朝,气氛与前几日相比,显出几分异样的“平和”。朱由校处理政务的速度快得惊人,语气也少了往日的锐利锋芒:
工部尚书奏报,宝源局已备妥,请旨定泰昌钱开炉吉日。朱由校目光扫过钦天监选的几个日子,朱笔圈定“正月二十五”,只吐出一个字:“准。”
登莱巡抚上奏水师预案,为护送即将抵达广州的吕宋铜料北上,拟调水师战船三艘随行护航。朱由校颔首:“预案甚妥,着登莱水师副将亲自押运,铜料抵通州,赏银百两。”干脆利落。
东林党请查内库军器,有科道官出列,旧事重提,要求彻查内库历年军器储备及支用账目,“以杜贪蠹,明军实”。朱由校眉头微蹙,语气平缓却不容置疑:“辽东战事吃紧,贺世贤日夜督修城防,沈阳西门粮秣仅存十日!值此军情如火之际,卿等不思速解边困,反纠缠内库旧账,岂非本末倒置?此议驳回,待辽东稍安再议不迟。”
三件事,不到半个时辰,尘埃落定。朝臣们面面相觑,新君今日似乎…格外“好说话”?只有侍立御座旁的王安,从那平缓语调下捕捉到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意。
退朝回乾清宫的路上,朱由校对王安低语:“王伴伴,今日午后,朕想去木作、铜作工坊走走。看看他们新造的器物,尤其是辽东那边要用的拒马桩和炮料。不用清场,匠人们照常做活便是。” 王安心头了然——这非巡视,非督工,是皇帝在连续高压之后,寻求一丝非政务性的、带着烟火气的“松弛”。他躬身应道:“奴才这就去安排。”
午时,工坊取乐的倚仗是无形的神之手,午后的阳光带着一丝暖意,驱散了工坊区残留的寒气。朱由校换了一身半旧的石青色常服,只带着王安,悄无声息地步入木作工坊。
甫一进门,便听到沉闷而吃力的凿击声。巨大的硬木料堆在一旁,掌作李木匠眉头紧锁,额角渗汗,正带着几个徒弟奋力凿制辽东急需的“拒马桩”。这种用于阻挡骑兵冲击的防御工事,对木料的坚固度和桩身孔洞的精度要求极高。偏偏此次选用的辽东硬杂木纹理扭曲,坚硬异常,凿子下去火星四溅,进度迟缓,已有几根桩子在凿孔时受力不均而开裂报废。空气中弥漫着木屑的清香和匠人们的焦躁。
朱由校踱步上前,并未惊扰专注的匠人。他停在李木匠身旁,目光落在对方正吃力对付的一根粗大木料上,仿佛在细察纹理。就在李木匠又一次举起沉重的凿锤,因用力而手臂微颤时,朱由校的左手食指,极其自然地、如同拂去灰尘般,轻轻划过李木匠因汗水而微湿的手背。
识海深处,收心盖温润的光芒一闪。一股冰冷而精准的精神力束,无声无息地没入李木匠的眉心。
“此木纹理,实则左密右疏,如溪流遇石改道。主脉在此…”一个清晰无比的意念,伴随着对木料内部纹理走向的“视觉”,直接烙印在李木匠的意识深处,“…凿孔当偏左三分,顺此主脉而下,则如顺水行舟,省力十倍,桩身亦不易崩裂。”
李木匠举着凿锤的手臂猛地顿住!他眼神先是茫然,随即爆发出一种近乎顿悟的狂喜光芒!仿佛困扰他许久的迷雾瞬间散开,手中沉重的木料在他眼中已变得脉络清晰。他深吸一口气,调整了站姿,手腕微转,凿尖精准地落在一个与之前截然不同的位置上。
“笃!笃!笃!”
凿击声陡然变得轻快而富有韵律!不再是之前的蛮力硬凿,而是顺着木材天然的“筋络”游走。坚硬的木料仿佛变得驯服,木屑如雪花般均匀飘落,孔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下延伸,内壁光滑平整,毫无劈裂迹象!速度比之前快了何止三倍!
周围的徒弟们都看呆了,忍不住低呼:“师父!您…您今日这手艺神了!”“这孔凿得,跟尺子量过似的!”
李木匠自己也沉浸在一种奇妙的“如有神助”的状态中,咧嘴憨笑:“嘿嘿,许是昨晚睡得好,今日手气顺!”他全然不记得皇帝那看似无意的触碰,只当是自己突然开了窍。
朱由校立于工坊角落的阴影里,看着李木匠那因效率飙升而焕发的神采,听着徒弟们由衷的赞叹,嘴角难以抑制地向上弯起一个微小的弧度。那是一种隐秘的、带着绝对掌控感的愉悦。无关权谋算计,无关天下大势,仅仅是在这方寸之地,用无形的意志拨动一个人的认知,便能创造出“神技”般的效率奇迹。这种纯粹而微小的“造物主”般的快感,如同涓涓细流,悄然冲刷着他连日紧绷的心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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