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元年四月初八,卯时的辽阳城,寒意未褪。经略府帅帐外,报时的刁斗声沉闷地敲落最后一下,余音尚在清冷的空气中颤抖,熊廷弼高大的身影已如铁塔般立在挂满舆图的帐内。数盏牛油大烛跳跃着昏黄的光,勉强照亮他眼窝下深重的青黑——为了辽东这盘生死棋局,他已整整三日未曾合眼。一名探马单膝跪在冰冷的地砖上,浑身沾满尘土,甲胄的缝隙里还凝结着关外未化的寒霜,呼出的白气在烛光下清晰可见。
“禀经略!”探马的声音带着长途奔波的嘶哑,却字字清晰如铁,“探得真确!后金主力约三万余,旗号乃镶黄、正白二旗精锐!昨夜已悄然渡过辉发河,正沿松花江东岸急进,其锋所指,直扑吉林乌拉使鹿部!”
熊廷弼如鹰隼般的目光瞬间钉死在巨大舆图上“吉林乌拉”那四个墨字之上。那里是长白山北麓的莽莽密林深处,使鹿部世代以驯鹿狩猎为生,虽名义上臣服后金,却向来游离于残酷的战争之外,只求一方山林安宁。努尔哈赤此刻竟亲率两旗主力,如饿狼扑食般扑向这片与世无争的猎场?绝非狩猎那般简单!
“赫图阿拉……空虚了!”他低沉的自语在寂静的帅帐内格外清晰,眼中精光爆射。上月皇帝那份“辽东防务,卿可便宜行事,先斩后奏”的手谕墨迹,仿佛带着滚烫的温度,再次灼烧着他的掌心。他猛地转身,对侍立一旁的副将厉声喝道:“传我将令!”
“辽阳城内两万华北援兵,即刻分兵!”熊廷弼的手指如刀锋般划过舆图,“一万精兵,由你亲自统领,留驻辽阳!加固城防,死守太子河渡口,不得有失!另一万,轻装简从,星夜兼程,沿驿道开赴沈阳!替换马祥麟部防务!”他的指尖重重落在沈阳与辽阳之间的交通线上,随即猛然上抬,带着雷霆万钧之势指向舆图深处后金的核心区域,“换防完毕,令马祥麟整肃沈阳所有能战之兵——备足五日干粮、火药弹丸!后日,四月初十,本经略亲自率领他们,直插后金腹地!”
副将闻言,瞳孔骤然收缩:“经略!深入后金腹地?!这……”
“救人!”熊廷弼的声音斩钉截铁,如同磐石相击,回荡在帅帐之中,震得烛火都为之一晃,“那些被建奴掳去的汉民,不是‘会走路的牲口’!他们是能拿起锄头耕种、也能操起刀枪杀敌的百姓!是辽东的根基!努尔哈赤主力东去,巢穴空虚,正是天赐良机!此去,不仅要打痛建奴,更要抢回人心!让他们知道,大明未曾抛弃他们!”
午时的紫禁城,乾清宫内一片肃然。朱由校刚刚放下熊廷弼发来的“后金主力东进吉林”的紧急塘报,目光沉凝。他手中的朱笔在紫檀御案上轻轻点着,发出极有节奏的笃笃声,仿佛在应和着千里之外的心跳。阳光透过精致的窗棂,恰好落在一份摊开的、标注着“通州大营”的军力名册上,光斑跳跃。
“王安。”皇帝的声音打破了殿内的寂静。
“奴才在。”王安立刻躬身,执笔待命。
“拟旨。”朱由校抬眼,目光如电,瞬间穿透虚空,牢牢锁定在巨大舆图上的“广宁卫”,“通州大营两万华北新锐之师,即刻拔营!沿官道驿站,全速驰援广宁!”
王安执笔的手微不可察地一顿:“陛下,广宁现有沈敬之统领的精兵两万,再加两万援兵,合计四万之众,是否……”
“不够!”朱由校断然打断,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他的指尖顺着舆图上的山川脉络,从广宁一路划向辽阳,再转向鸭绿江方向,“努尔哈赤东进吉林,看似远离辽东腹心,实则是包藏祸心的一招声东击西!他若在吉林得手,补充了人手粮秣,极可能顺势转头南下,渡过鸭绿江,直扑朝鲜义州!一旦得逞,辽东右翼尽失,将成孤悬之势!广宁,乃辽西走廊之咽喉,必须成为铜浇铁铸的门户!唯有如此,熊廷弼在前方,无论是守是攻,是救是战,才能放手施为,无后顾之忧!”
他略一沉吟,语速加快,思维如电:“再补一道旨意:原驻防广宁待命的两万华北兵,即刻启程,开赴辽阳!填补熊廷弼分兵后辽阳的防务空缺!” 这道命令,精准地指向了熊廷弼那份尚未抵达京师的调兵方略的核心。
王安心中剧震,一股寒意夹杂着钦佩直冲头顶。陛下这道旨意,竟与熊廷弼远在辽阳的“分兵沈阳、直捣腹地”之策,隔着千山万水,形成了天衣无缝的呼应!辽阳、沈阳兵力得到及时补充,广宁纵深则被重重加固,仿佛两位执棋者,虽不闻声息,却在同一张关乎国运的舆图上,落下了默契的杀招!
“奴才即刻拟旨!八百里加急,分送通州、广宁!”王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迅速伏案疾书。
未时的吉林乌拉,原始密林的寂静被粗暴地撕裂。参天的云杉树冠遮天蔽日,林间弥漫着浓烈的松脂气息和野兽留下的腥臊。努尔哈赤的铁骑如同黑色的潮水,淹没了使鹿部世代栖息的营地。使鹿部年迈的族长,穿着厚重的鹿皮袄,头上象征权威的鹿角帽歪斜着,被如狼似虎的后金兵推搡到努尔哈赤的马前。老人佝偻着背,在凛冽的杀气中瑟瑟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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