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元年四月初五,卯时刚至,太庙广场上已是一片凝固的肃杀。碎金般的晨光涂抹在汉白玉栏杆上,却未能融化三百锦衣卫甲胄上泛出的凛冽寒光。
他们按品秩肃立,如同三百尊披甲的冰冷石像,拱卫着丹陛之上的庄严。通天冠十二旒白玉珠垂落,随着朱由校沉稳的步伐轻轻晃动,珠玉相击的微响,在空旷的广场上被放大,奇异地与远处礼官手中青铜祭器的古朴嗡鸣交织在一起,合成一种令人心悸的庙堂之音。
礼部尚书孙如游,须发在晨风里微微颤动,率领文武百官,垂首屏息。当朱由校的身影最终踏上丹陛最高处,那通天冠的珠旒停止摇晃,整个太庙前殿与广场,仿佛被无形的巨手按下,瞬间陷入一片深海般的寂静。
“迎神——!”
礼官苍老而高亢的唱礼声陡然撕裂了寂静。朱由校面北,率先深深跪拜下去,宽大的十二章衮服在冰冷的金砖地面上铺开,残留着斋宫三日素净清苦的气息。百官随之齐刷刷伏倒,如同被风吹折的麦浪。巨大的铜香炉中,三炷手臂粗的贡香青烟笔直上冲,在微凉的晨气中凝而不散,直指苍天。
镜头掠过供桌,太牢——去毛洁体、通体光润的牛、羊、豕,在初升的阳光下泛着温润而厚重的油脂光泽。它们庞大的身躯无声地卧在巨大的祭盘里,是献给血火中开辟江山的太祖高皇帝和永乐大帝最沉甸的牺牲。
迎神礼毕,朱由校起身。他亲自从礼官手中接过盛满清冽醇酒的青铜爵,双手捧持,缓步走向太祖朱元璋的神位。脚步踏在丹陛之上,沉稳如磐石。他深深一揖,将酒爵高举过额,再缓缓倾洒于神位前的祭池中。酒液落入池底,发出细微的滴答声。他再次深拜,额头几乎触地。礼服的褶皱在动作间加深,每一次起伏,都仿佛承载着万钧之重。转向成祖朱棣的神位,这捧爵、献爵、深拜的仪式再次庄重复现。
孙如游立于一旁,展开一卷明黄绢帛,开始诵读祝文。他的声音经过大殿穹顶的回荡,显得格外洪亮、穿透:
“……赖列祖洪恩,将士用命,辽东新军编练有成,辽人守土初见锋芒……”
当“辽人守土初见锋芒”八字清晰吐出,镜头陡然拉近,捕捉到朱由校紧绷的下颌线条,肌肉微微抽动。那线条如同刀削斧劈,凝聚着难以言喻的沉重与决绝。斋宫三日里,沈阳南门离别时川兵狼兵们苍凉的号角和山歌,广宁城头辽人汉子通红的眼眶与嘶哑的吼声,还有内库药材账册上那一个个刺眼的朱砂圈点……这些画面碎片般冲击着他。他指尖无意识地滑过祭器底座冰冷的饕餮纹路,那远古凶兽狰狞的纹样带着粗粝的质感,传递着一种源自血脉的、对不可测力量的敬畏。这敬畏与他此刻必须承担的、为帝国扎下根基的决心,在幽深的眼底无声地交织、翻腾、角力。
“撤——馔——!”
礼官的唱和声再次响起。祭品被小心翼翼地撤下,巨大的太牢牺牲被抬离。那卷孙如游诵读过的祝文被投入殿前巨大的铜鼎之中,火舌瞬间舔舐而上,明黄的绢帛在烈焰中蜷曲、焦黑、化为灰烬。带着火星的纸灰被风吹起,打着旋,飘向太庙森严的殿宇深处,飘向广场之外灰蒙蒙的天空。
朱由校没有立刻移步。他独自立于太祖神位之前,目光穿透缭绕的残余香烟,长久地凝视着神位前那两盏长明不熄的巨大铜灯。烛火在琉璃灯罩内静静燃烧,跳动的火苗映在他深潭般的瞳孔里,仿佛点燃了某种无声的誓言。那目光深处,是敬畏,更是背负起这破碎山河、万民生死的决绝。这无声的凝视,比任何祝祷都更沉重,也更真实。
巳时的日头渐高,驱散了清晨最后一丝寒意,却驱不散乾清宫东暖阁内弥漫的凝重。
朱由校已换下那身沉重的十二章衮服,只着一件玄青常服,坐在宽大的紫檀御案后。案头铺展着巨大的辽东舆图,山峦、河流、关隘、堡寨,在羊皮纸上蜿蜒交错。舆图旁,是几本摊开的棉绸账册,其中一页被朱笔醒目地圈出“松江布溢价”字样。阳光透过精致的窗棂,在地面金砖上投下细密的菱形光斑,空气里飘浮着微尘。
靴声橐橐,夹杂着甲叶细碎急促的碰撞声由远及近。一身风尘仆仆的锦衣卫千户骆养性大步跨入暖阁。他身上的飞鱼服沾满尘土,肩头、膝甲处更是泥点斑驳,显是经历了长途的疾驰。他行至御案前,单膝重重跪地,甲片砸在坚硬的金砖上,发出一声闷响。
“陛下!”骆养性的声音带着长途奔波的干哑,双手高高捧起一封密信。信角染着深褐色的污迹,不知是泥还是干涸的血,信封上殷红的“抚顺密递”火漆印章在阳光下异常刺眼。
朱由校的目光从那圈红的“松江布溢价”上移开,落在火漆印上。他伸出手,指尖稳定地捻开火漆,展开信笺。信纸粗糙,上面用炭条画着一幅极其简陋的地图,几处村落被标注为“空村”,几处代表牛录队伍的记号旁,则醒目地画着多条扭曲的绳索。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