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龙夺嫡：妃上心头 第106章 《畅春园之夜（上）》

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十三日。

时令已过立冬，京畿之地早已是朔风凛冽，万物萧索。白日里，铅灰色的云层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却始终未见雪花飘落，只有干冷的寒风，如同刀子般，刮过畅春园凋零的园林景致，卷起枯枝败叶，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与这天地间的肃杀相比，畅春园内的气氛，更是凝重到了极点。一种无形的、令人心悸的压抑，沉甸甸地笼罩着这座帝国晚期的实际政治中心。以往的静谧幽深，此刻变成了死寂；以往的井然有序，此刻则透着一股绷紧到极致的、一触即发的紧张。

汪若澜所居的偏院，位置相对外围，但即便如此，她也比往日任何时候都更清晰地感受到了这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不寻常。从午后开始，园内的巡逻侍卫明显增加了批次和人数，他们身着厚重的棉甲，佩刀与甲叶摩擦发出的冰冷声响，在寂静的园中显得格外刺耳。往来传递消息的内侍和官员，步履愈发匆匆，脸色无一不是凝重异常，彼此相遇时，连眼神交流都省却了，仿佛多停留一刻都会沾染上某种不祥。

胤禛自清晨入澹宁居请安后，便再未回过自己的住处韵松轩。汪若澜派去打听消息的小太监回报说，王爷与其他几位年长阿哥，都被留在了澹宁居外殿候着，里面太医进出频繁，汤药的气息浓重得即使在殿外也能隐约闻到。

消息像透过厚重门缝渗出的寒气，一点点侵蚀着每个人的神经。皇上，怕是就在旦夕之间了。

夜幕，终于在这种极度的焦灼和等待中，彻底降临。今夜无月，也无星，浓墨般的黑暗吞噬了整个畅春园，只有主要道路和重要殿宇门口悬挂的气死风灯，在寒风中顽强地摇曳着昏黄的光晕，如同旷野中濒死的鬼火，非但不能驱散黑暗，反而更添几分阴森与诡谲。

汪若澜和衣躺在炕上，炕火烧得温热，厚重的锦被却捂不热她从心底透出的寒意。她睁大眼睛，望着帐顶模糊的绣纹，耳边是窗外一阵紧似一阵的风声，以及那永无休止、仿佛踏在每个人心尖上的巡逻脚步声。

她毫无睡意，也不可能入睡。大脑异常清醒，甚至带着一种病态的亢奋。她知道，历史性的时刻，即将在今夜，或者明天凌晨，轰然降临。那个她通过书本熟知，又在这个时空亲身感受了其暮年威仪与衰颓的康熙大帝，生命已走到了尽头。

这种“先知”带来的并非优越感，而是一种巨大的、几乎要将她压垮的沉重。她像一个手持剧本的观众，被迫坐在舞台最前沿，眼睁睁看着悲剧（或喜剧？）按照既定的步骤上演，却无法出声，无法干预，只能被动地承受着每一分惊心动魄。

她想起了胤禛。此刻的他，就在那风暴的核心——澹宁居外殿。他在想什么？是悲伤于父亲的即将离去？还是紧张于那至高权柄的最终归属？亦或是，在脑海中飞速复盘着所有的布局，评估着每一个可能出现的变数？他那张常年冷峻的面孔下，此刻是否也翻涌着惊涛骇浪？

汪若澜下意识地攥紧了被角，指甲深深陷入柔软的丝绸里。她为胤禛捏着一把汗，这种担忧甚至超过了对自身命运的恐惧。这数月来，她亲眼见证了他的隐忍，他的谨慎，他在康熙一次次不露声色的考验中所表现出来的“诚孝”与智慧。所有的铺垫，所有的谋划，都将在接下来的几个时辰内见到分晓。成功，则君临天下；失败，则万劫不复。没有中间路线可走。

她能想象到澹宁居外的情景：几位皇子，或许还有受命的重臣如隆科多、马齐等人，都在那冰冷的殿外或偏殿中守候。表面上，大家都是忧心君父的孝子贤臣，但暗地里，恐怕每个人的神经都绷得像拉满的弓弦，每一个细微的动静，都可能被解读出万千含义。眼神的交汇，呼吸的轻重，甚至站立的位置，都可能是一场无声的较量。

畅春园之夜，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一个决定无数人命运之夜。

远处，似乎传来一阵压抑的骚动，像是许多人急促的脚步声，又很快平息下去。汪若澜猛地坐起身，侧耳倾听，却只剩下风声和更夫的梆子声，单调而冰冷地敲打着夜色。

是错觉吗？还是……里面已经发生了什么事？

她的心狂跳起来，几乎要撞破胸腔。一种强烈的冲动驱使她下床，走到窗边，将窗户推开一条细缝。刺骨的寒风立刻灌了进来，让她打了个寒颤，却也让她混沌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放眼望去，园中一片漆黑，只有澹宁居方向，灯火通明，如同黑暗海洋中一座孤零零的、散发着不祥光芒的岛屿。那光芒，在无边的夜色中，显得如此耀眼，又如此脆弱。

她看到一队装备格外精良的侍卫，沉默而迅捷地跑过她院外不远处的甬道，刀鞘在黑暗中反射出幽冷的光。他们的方向，正是澹宁居。这不是普通的巡逻，更像是某种紧急的调动。

汪若澜轻轻关上窗户，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上。地面的寒意透过厚厚的衣料传来，她却浑然不觉。

开始了。她在心里默默地说。

一切都按照历史的轨迹在运行吗？隆科多是否已经做出了最终的抉择？胤禛是否已经接到了那传说中的“遗诏”？八爷党的人会不会狗急跳墙？远在西北的胤禵，是否已经接到了消息？……

无数个问题在她脑海中盘旋，却没有一个答案。她所能做的，只有等待。在这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的黑夜里，独自一人，咀嚼着这份来自三百年后的、孤独而沉重的“先知”。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刻都像是在滚烫的油锅里煎熬。汪若澜就那样坐在地上，一动不动，仿佛一尊雕像。她的感官被放大到了极致，捕捉着园中任何一丝异常的声响，解读着任何一点光线的变化。

风声、梆子声、脚步声……交织成一曲诡异而紧张的夜乐章，演奏在畅春园这个巨大的舞台上。而舞台的中心，那座灯火通明的澹宁居，正在悄然进行着决定大清帝国未来命运的最后程序。

汪若澜知道，当黎明再次来临，这片天地，将彻底改变模样。而她和这园中所有人的命运，也都将随着那第一缕晨光，被重新书写。

夜，还很深。山雨，已满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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