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尾外海,残阳如血,将那永无休止、汹涌澎湃的海面染成一片凄厉而壮阔的赤赭。
震耳欲聋的炮声取代了往日的海鸥啼鸣,空气中弥漫着硝烟与海腥混合的刺鼻气味。
义军与清军之间这场实力悬殊的战斗已然打响。
林俊和黄位,这两位陆上义军最后的领导者,此刻正亲自率领着数十艘临时征集的渔船、舢板,漂泊在这片死亡之海上。这些平日里在近海讨生活的小船,船身上还残留着鱼腥和海藻的痕迹,此刻却如同扑火的飞蛾,义无反顾地冲向清军水师那几艘巍峨如山的“福星号”与“建威号”。
船身巨大的“福星号”如同移动的城堡,冰冷的铁壳在夕阳下泛着暗沉的光,其侧舷一排排炮窗已然洞开,露出黑洞洞的、蓄势待发的炮口,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傲慢。
相比之下,义军的船队显得如此渺小和脆弱。船上的敢死队员们,大多衣衫褴褛,许多人甚至赤着古铜色的上身,长期劳作的肌肉虬结,泛着油亮的光。他们紧紧抱着用油布严密包裹的炸药包,或者搂着粗糙烧制、内盛火油的陶罐,这些简陋的武器,是他们与钢铁巨舰对抗的唯一希望。
他们的眼神中,混杂着对家园沦丧的悲愤、对眼前强敌的仇恨,以及一种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决绝与漠然。海浪无情地拍打着脆弱的木质船帮,发出“砰砰”的哀鸣,咸涩冰冷的海水不断泼溅到他们身上、脸上,却无人想起要去擦拭。
“稳住!都给我稳住!看准了浪头!”
林俊站在一艘稍大的渔船船头,嘶哑的嗓音在炮火的间隙中奋力传播。他死死抓住剧烈摇晃的船舷,目光如炬,死死盯着前方那越来越近的庞然大物。
“清妖的炮船看着吓人,转圜不灵!借浪冲,贴上去!贴上去就是咱们的天下!”
旁边一艘小舢板上,一个脸上还带着稚气的年轻后生,下意识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咸涩的海水味苦味让他打了个激灵。他扭头看向身旁一位沉默寡言、面容黝黑的老兵,声音带着颤抖:
“黑叔,咱……咱真能撞上那大家伙?”
被称作黑叔的汉子头也没回,浑浊的眼睛依旧盯着“福星号”那高耸的船舷,沙哑道:
“狗娃,怕了?想想你娘,想想你姐。”
他顿了顿,拍了拍怀里那沉甸甸的火油罐,
“这玩意,够那铁家伙喝一壶的。撞不上,也得崩掉它几块漆!”
与此同时,“福星号”高耸的驾驶台上,清军水师管带陈千总正悠闲地举着一支单筒望远镜,打量着那些在波涛中起伏不定、如同蝼蚁般的小黑点轻蔑地冷笑一声。
“哼,螳臂当车,不知死活!”
他放下望远镜,语气中带着猫捉老鼠般的戏谑,
“就凭这些打渔的破船,也敢来捋我水师的虎须?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他身旁一个穿着较新号褂的把总赶紧躬身附和:
“大人说得是!这些泥腿子,陆上闹腾不够,还敢到海上来送死。正好,拿他们给弟兄们练练炮,也让岸上那些不安分的东西看看,对抗天朝王师是什么下场!”
陈千总满意地点点头,随即脸色一沉,厉声喝道:
“传令!各炮位,给老子瞄准了,轰!把这些不知死活的蝼蚁,统统给老子送进龙王爷那里去!”
“嗻!”
命令迅速传达下去。
“砰砰砰!轰——!”
“福星号”和“建威号”侧舷的舷炮次第喷吐出橘红色的火舌,浓白的硝烟瞬间弥漫开来。沉重的实心炮弹划破空气,发出令人心悸的低沉呼啸,而更具杀伤力的开花弹则带着尖利的嘶鸣,在半空中炸裂,将无数灼热而致命的破片,如同死亡的骤雨般泼洒向义军小船队所在的海面。
刹那间,原本就不平静的海面如同被煮沸了一般。炮弹如同冰雹般密集落下,激起无数参天浑浊的水柱,浪涛被撕裂,海水被染上异样的颜色。
“嘭!”一声沉闷而恐怖的巨响,一艘冲在最前面的舢板被一枚实心炮弹直接命中。瞬间,木屑如同爆炸般纷飞四溅,断裂的桅杆、破碎的船板,夹杂着模糊的血肉和断肢残骸,被巨大的冲击力高高抛起,又混合着被染成暗红的海水,哗啦啦地落下。
那艘船连同上面的几名敢死队员,仿佛从未存在过一般,只在海面上留下一个短暂的旋涡和漂浮的碎片。
几乎同时,另一艘小船被一枚近失的开花弹爆炸产生的冲击波猛地掀翻,船体在空中无助地翻转了半圈,然后重重砸在海面上。船上的敢死队员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呼喊,便如同下饺子般落入汹涌的浪涛之中,几个挣扎的黑点很快便被泛着白沫的浪头吞噬。
“狗娃!小心!”
黑叔猛地将身边的年轻后生按倒在船舱里,一块灼热的弹片擦着他们的头皮飞过,深深嵌入身后的船板,发出“咄”的一声。
狗娃趴在船底,大口喘着气,脸上毫无血色,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着。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真切。
“不要怕!稳住舵!别停下!借浪冲过去!冲过去!”
林俊的嗓子已经完全嘶哑,他的眼睛布满了血丝,亲眼目睹战友的牺牲让他心如刀绞,但肩上的责任让他不能有丝毫退缩。他挥舞着手臂,声音在爆炸的间隙中顽强地响起,
“想想咱们的田地!想想被抓走的乡亲!跟清妖拼了!”
剩余的小船在他的激励和指挥下,如同暴风雨中挣扎的海燕,利用海浪的起伏和炮弹炸起的水幕烟雾作为掩护,拼尽最后一丝力气,疯狂地向前冲刺。
每一尺,每一丈的接近,都浸透了滚烫的鲜血与冰冷的勇气,都是用生命铺就的道路。
然而,双方的实力差距实在太过悬殊。清军猛烈的炮火织成了一张几乎密不透风的死亡之网,义军的小船队接二连三地被这张巨网吞噬、撕碎。
海面上漂浮的木板、杂物、破碎的旗帜越来越多,猩红色的范围在不断扩大,幸存船只的活动空间被不断压缩,暴露在炮火下的风险急剧增加。眼看这支寄托了陆上义军全部希望、试图以奇袭扭转战局的敢死队,就要在这片被残阳和鲜血共同染红的海域,被彻底歼灭,无声无息地消失于历史的长河。
林俊环顾四周,原本数十艘船只组成的队伍,此刻只剩下寥寥十余艘,而且几乎艘艘带伤。一股绝望感,如同冰冷的海水,慢慢浸透了他的四肢百骸。他握紧了拳头,难道……就这样结束了吗?
就在这千钧一发,所有人都几乎放弃希望之际——
“呜——!”
一声低沉、悠长,仿佛来自洪荒深海的巨兽咆哮,穿透了震耳欲聋、连绵不绝的炮火轰鸣,从远方的海平面上滚滚而来!这声音瞬间压过了战场上的所有喧嚣,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这突如其来的巨响,让所有正在厮杀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心头一颤,动作也为之凝固、停滞。
炮声奇迹般地稀疏了下来。
无数道目光,不约而同地循着那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只见海天相接之处,数道粗大的浓黑烟柱首先刺破了被晚霞染红的天际线。紧接着,一支规模庞大、队形严整得令人心悸的舰队,如同从海平面下陡然升起的钢铁山脉,以一种无可阻挡的、劈波斩浪之势,疾驰而来!
冰冷的钢铁舰身覆盖着厚重的装甲,在夕阳残存的光线下反射着冷冽而坚硬的寒光,与木质帆船的柔和曲线形成了时代性的对比。
高大的烟囱如同巨人的呼吸器官,持续不断地喷吐着宣告工业力量的黑烟。蒸汽轮机强劲而规律的轰鸣噪音越来越清晰。
为首那艘最为巍峨、宛如海上城堡的钢铁巨舰舰首!一面巨大的、明黄色的旗帜,正在猎猎海风中傲然飘扬!旗帜上太平天国的标志鲜明无比!
“那……那是……”
林俊用力揉了揉被硝烟和海水熏得刺痛、几乎无法视物的眼睛,身体因为狂喜而剧烈颤抖起来。他死死抓住身边一个同样目瞪口呆的弟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你……你快看!那旗!那是不是……是不是天国的旗?!天国的旗帜?!我不是……我不是在做梦吧?!”
一股难以言喻的绝处逢生之感,如同积蓄已久终于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疲惫、绝望和紧绷欲断的神经。
滚烫的泪水,毫无征兆地涌出眼眶,混合着脸上的硝烟与海水,肆意流淌。他张了张嘴,想放声大笑,却只能发出嗬嗬的、如同哭泣般的声音。
希望,在最黑暗的时刻,以最意想不到的方式,降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