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天生强行压下喉头涌上的腥苦,维持着声线的绝对平稳。
“即便如此,单凭他一人,就能扭转数千人战场的走向?”
他的声音里没有质问,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探求事实真相的冰冷。
万狐嫣唇角的弧度微微舒展开来,那是一抹毫不掩饰的,带着居高临下的讥讽,与毫不遮掩的怜悯的笑意。
她生着一副典型的地母相,眉骨不似寻常女子的纤细,带着几分温润的钝感。眼尾却微微上挑,锋利如刃,恰到好处地中和了面部轮廓的厚重,平添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疏离媚态。
“夫君该不会真的以为,祭品……”
她的声音顿了顿,享受着霍天生骤然收缩的瞳孔。
“就只有李庠一人吧?”
这句话很轻。
轻得仿佛一片雪花落在滚烫的烙铁上,瞬间蒸发,只留下一声微不可闻的“滋啦”声响。
可这声响,却在霍天生的颅内,掀起了足以撕裂神魂的风暴。
他眼前的一切景象都出现了瞬间的扭曲、恍惚。
不止一个。
不止一个……
这四个字,化作了无形的巨锤,将他刚刚凝聚起的一丝微光,再一次,砸得粉碎。
万狐嫣很满意他脸上最后一丝血色褪尽的模样,慢条斯理地,将最残忍的刀,插得更深。
“当然,战局的最终走向虽然从一开始就已经注定,但你在战场上的表现,还是可圈可点的。”
她在用一种评价器物的口吻,评价他。
“至少,你的那些‘神技’,世家都很感兴趣。只不过,他们目前还没有那么急着想要知道真相。”
“毕竟,那是你赖以生存的根本。让你主动和盘托出,以至于让你彻底失去价值。这种蠢事,谁都不会逼你去做。”
可圈可点。
可圈可点!
这两个词,比之前所有的否定,所有的揭穿,加起来都更具穿透力。
它是一只无形的手,将他引以为傲的所有功绩,所有呕心沥血的算计,所有在尸山血海中搏杀出的荣耀,都那么轻飘飘地、不带一丝烟火气地,彻底抹去。
这一刻,霍天生甚至产生了一种极其荒谬的错觉。
自己或许根本就没有资格坐上这张赌桌。
他只是一个被摆在台面上的,暂时还算有用的玩物。
一个……提线木偶。
大脑的嗡鸣声渐渐平息,无数被他忽略的细节,如同沉在水底的尸体,一个接一个地浮了上来。
一切都太顺了。
从踏出墨家村开始,一切都顺得毫无阻碍,顺得过了头。
他在墨家村收编黑风寨,招兵买马,桩桩件件都是逾越之举,放在任何一个正常的州郡,都足以引来官府的雷霆镇压。
可他全程没有受到任何真正的阻碍。
那些信息,那些足以让他万劫不复的罪证,盘踞益州经营了数百年的世家大族,真的会一无所知吗?
还是说,自始至终,只有被蒙在鼓里的李班,那个名义上的益州之主,对此一无所知?
世家的眼线遍布全城。
自己当初派去潜入益州布置“神技”的亲信,真的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地混入城中,并且在各个关键节点完成部署吗?
全城百姓奉他为“墨神”。
那山呼海啸般的狂热拥戴,除了那些所谓“神迹”带来的视觉震撼,背后是否还有一只看不见的巨手,在暗中引导舆论,在推波助澜?
他们既然能精准地操纵一场数千人战役的走向和胜负,那么操纵人心这种事,对他们来说,似乎也并非难事。
果然……
果然。
古代人只是科技落后,从来不意味着他们的智商落后。
恰恰相反。
在数千年从未断绝的权谋斗争中淬炼出的智慧,远比他这个半吊子的现代人,要阴诡、要深沉得多。
可圈可点……
自己以为的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在那些真正执棋人的眼中,仅仅只是……可圈可点。
霍天生感觉自己脸上的肌肉已经彻底僵硬,他用尽全力,才牵动嘴角,挤出一个还算自然的笑容。
“夫人谬赞了。”
声音干涩,像是两块粗糙的石头在摩擦。
在过去的时间里,他就像一个初出茅庐、蹩脚不堪的裱糊匠。
凭借着超乎这个时代的知识和强悍的适应力,拆东墙、补西墙,见招拆招,勉力维持着一个摇摇欲坠的摊子。
他夜以继日地处理着堆积如山的文书,反复推敲、调整着每一项政令,虽然心力交瘁,却也只能勉强维持着益州这座庞大机器的基础运转,不让它彻底停摆。
而现在,一个更加残酷的事实,被血淋淋地揭开,摆在了他的面前。
真正让益州这艘大船在风浪中平稳航行的,不是他这个站在船头,被万人敬仰的“墨神”。
而是水面之下,那些由一个个庞大世家构成的,坚不可摧、盘根错节的船身。
霍天生的眼神闪动了一下。
瞳孔深处,那翻涌的震惊、屈辱、不甘,在短短一两个呼吸之间,尽数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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