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ll邪短篇 第49章

张日山登门那天，北京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雨。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故宫明黄的琉璃瓦，雨丝斜织，把解家大宅那几进几出、规整得如同棋盘般的青砖院落洗刷得油亮。空气里弥漫着湿润的泥土气息，混杂着庭院角落里几株晚桂固执逸出的清甜。

胖子显然已经把“被资本主义腐蚀”的愧疚感抛到了九霄云外。他穿着解家伙计不知从哪弄来的、明显小了一号的真丝睡袍，大喇喇地斜倚在花厅那张紫光檀嵌螺钿的罗汉榻上，肚皮上的盘龙刺青在滑腻的料子下若隐若现。他面前的红木雕花小几上，摆满了精致的骨瓷碟子，盛着各色京城名点。他正捏着一块豌豆黄，另一只手挥舞着银筷子，对着垂手侍立在一旁、穿着雪白厨师服、表情略显僵硬的米其林三星主厨指点江山。

“我说老外同志，”胖子腮帮子鼓囊囊的，含混不清地嚷着，筷子尖差点戳到人家高挺的鼻梁，“你这鱼子酱，味道是不赖，咸鲜！就是吃法太寡淡！暴殄天物懂不懂？”他费力地把豌豆黄咽下去，抓起旁边一个印着国民女神头像的玻璃瓶，“呲啦”一声拧开，“听胖爷的，拿个小碗，挖它三大勺这黑珍珠，再狠狠怼两勺咱这灵魂伴侣——老干妈风味鸡油辣椒！搅和匀了！我跟你说，那滋味，保管让你打开新世界的大门！给胖爷拌一碗！快！”

那主厨蓝眼睛里充满了世界观被冲击的茫然和无措，求助似的看向坐在窗边紫檀官帽椅上的解当家。小花正慢条斯理地用茶盏搅动着一盏雨前龙井，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精致的眉眼。他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淡淡地吐出一个字：“拌。”

主厨认命地低下头，动作近乎虔诚地开始执行胖子那惊世骇俗的“灵魂融合”计划。

我窝在胖子旁边的另一张软榻里，身上裹着条厚厚的羊绒毯，嗓子眼还残留着昨天呛咳后的干涩微痛。闷油瓶就坐在离我不远的一张藤编圈椅上，位置选得极好，既能将整个花厅的动静收入眼底，又恰好笼罩在窗外天光与室内暖灯交融的光影交界处，安静得像一幅年代久远的工笔画。他手里拿着本线装书，是解家藏书楼里的《云笈七签》，但书页很久没翻动了，目光沉静地落在虚空某处，仿佛在聆听雨打芭蕉的韵律。

花厅里燃着上好的沉水香，甜暖的木质气息丝丝缕缕，缠绕着豌豆黄的清甜、鱼子酱的咸腥和老干妈那霸道浓烈的香辣气，混合成一种极其古怪又莫名和谐的味道。胖子还在那口沫横飞地指导主厨如何把握老干妈与鱼子酱的黄金比例，不时发出满足的吧唧声。小花偶尔抬眼，目光掠过胖子那副“此间乐，不思蜀”的享乐嘴脸，唇角会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那弧度里掺杂着无奈和一丝纵容，但最终，那目光的落点，总会不偏不倚地停驻在我裹着毯子、显得有些萎靡的身影上。

就在这时，夏池塘垂着手，脚步轻得如同猫儿，无声地出现在花厅门口。他微微躬身，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让厅内每个人都听清：“当家的，张会长到了。”

小花搅动茶盏的手微微一顿，银勺在杯沿发出极轻的“叮”一声脆响。他抬起眼，脸上那种居家的闲适瞬间敛去，换上了一种更为正式、带着距离感的温和：“请。”

胖子正把一勺混合着老干妈、亮晶晶鱼子酱和疑似酸黄瓜碎末的“灵魂蘸酱”塞进嘴里，闻言动作一滞，鼓着腮帮子含糊地嘟囔：“啧，债主上门催回钱来了？”

闷油瓶的目光，终于从虚无中收了回来，淡淡地投向门口。那眼神平静无波，却让花厅里原本那点古怪的和谐气息，悄然凝滞了几分。

张日山是一个人来的。他没打伞，深灰色的羊绒大衣肩头被细密的雨丝洇湿了深色的痕迹。他步履沉稳地走进花厅，带进一股室外清冽湿润的寒气，瞬间冲淡了室内沉香的甜暖。他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既不显得过分热络，也绝无一丝怠慢，目光首先落在主位的小花身上，微微颔首：“解当家，叨扰了。” 随即，他的视线转向闷油瓶，那份恭敬如同刻在骨子里，立刻躬身行礼：“族长。”

闷油瓶只极轻微地点了下头，目光重新落回手中那本没翻动的书页上，仿佛刚才那一眼只是确认来者身份。

张日山这才将目光转向我和胖子。他脸上笑容加深，带着一种长辈式的温和关切，尤其是在看向我时：“吴先生，身体可好些了？尹老板一直挂心，特意嘱咐我将赔礼送来。” 他说着，将一直捧在手中的一个紫檀木匣轻轻放在了花厅中央的八仙桌上。

那木匣不大，一尺见方，却古朴厚重，纹理清晰如行云流水，散发着岁月沉淀的幽光。匣子本身就已价值不菲。张日山动作轻缓地打开搭扣，揭开匣盖。

里面衬着深蓝色的丝绒。丝绒之上，静静地卧着一只…小盏。

那盏小巧玲珑，不过掌心大小。釉色是难以形容的温润青碧，像初春雨后澄澈的天空，又似深潭静水，釉质细腻如玉，在花厅柔和的灯光下，流淌着内敛而莹润的光泽。盏壁极薄，几乎有种吹弹可破的脆弱感。盏内，盛着大半盏色泽金黄、晶莹剔透、散发着淡淡药香和梨子清甜的膏体——正是尹南风说的润喉雪梨膏。

整个花厅瞬间安静下来。连胖子咀嚼的动作都彻底停了，眼睛瞪得溜圆，直勾勾地盯着那只小盏。

“北宋汝窑，天青釉无纹盏。”小花的声音打破了寂静，他不知何时已放下茶盏，走到八仙桌旁，目光锐利地审视着匣中之物，语气平淡无波，却带着一种行家才懂的重量，“张会长，尹老板这份‘赔礼’，太重了。”

北宋汝窑！天青无纹！这几个字像几颗小炸弹在我脑子里炸开。虽然我对古董研究远不如小哥和小花精通，但“汝窑为魁”、“天青无纹”这种顶级收藏圈里如雷贯耳的词还是知道的。这小小一盏，价值何止百万？用它来装雪梨膏？这已经不是“赔礼”了，简直是…**裸的炫富和一种无声的宣告。

张日山脸上的笑容依旧得体，带着点理所当然的意味：“尹老板说，配得上吴先生的东西，总得有些分量。何况，”他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闷油瓶，“族长在此，新月饭店不敢怠慢。” 他巧妙地又将闷油瓶抬了出来。

胖子终于把嘴里的东西咽了下去，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有点发干：“我…我滴个乖乖…老张啊，你们新月饭店…拿这玩意儿装…装梨膏？这…这梨膏是王母娘娘蟠桃园里的梨熬的吧？”他小心翼翼地凑近，想伸手去摸，又怕自己手上的油星子玷污了那千年古物，手指在空中虚晃了两下，最终缩了回来，表情复杂得难以形容，混杂着震惊、肉痛和一种“暴殄天物”的强烈谴责。

我只觉得嗓子眼更干了。这玩意儿捧在手里都怕摔了，更别说用它来吃里面的雪梨膏。尹南风这“赔罪”的方式，简直比昨天那声“夫人”还让人心惊肉跳。

“咳，”我清了清嗓子，努力压下喉咙的不适和心里的荒谬感，“张会长，尹老板太客气了。这…这盏太贵重了，雪梨膏我心领了，盏还请收回吧。” 开什么玩笑，这玩意儿放喜来眠，估计得供在神龛里，日夜烧香才敢安心。

张日山摆摆手，笑容不变：“吴先生不必推辞。尹老板特意交代，盏是赠予吴先生的，与梨膏无关。只盼吴先生早日康复，莫要因昨日之事介怀。” 他话锋一转，语气自然地带入了正题，“今日前来，除了送这赔礼，也是想与解当家、族长，还有吴先生，再确认一下下月初在新月饭店碰头会的细节。”

来了。我心里咯噔一下。胖子也立刻竖起了耳朵，警惕地看着张日山。

小花不动声色地坐回官帽椅，重新端起那盏龙井，用盖子轻轻撇着浮沫：“张会长请讲。”

“时间就定在下月初五，还是老地方，新月饭店顶楼的‘听雨轩’。”张日山声音平稳，“与会人员方面，除了九门各家当家人，考虑到一些…新老交替的情况，解当家这边自然出席，霍家是秀秀小姐，陈家是皮包…咳，陈当家，”他顿了顿，目光转向我，带着一种征询的意味，“吴家这边…梨簇小友会代表出席。”

“梨簇？！”我和胖子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叫了出来。

胖子反应尤其激烈，他猛地一拍大腿，从罗汉榻上弹了起来，真丝睡袍的带子都差点崩开，肚皮上的盘龙一阵抖动：“他代表吴家？！他算哪根葱啊？我们老吴家没人了？要那毛头小子出头？”他唾沫星子差点喷到张日山脸上，“天真！你说话！你二叔的不在呢吗？轮得到他？！”

我被胖子这一嗓子吼得有点懵，下意识地辩解：“胖子，梨簇他…他现在确实在帮我打理一些吴家盘口的事…” 这是事实。从沙漠回来后，那小子像变了个人，沉默了许多，也狠厉了许多。他主动接过了吴家那些最混乱、最棘手的烂摊子，以一种近乎自毁的方式玩命地清理、整合。我知道里面有恨，有被强行拖入这个世界的怨毒，也有一种…我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执念。但让他代表吴家出席九门会议？这步子是不是跨得太大了？

“打理盘口？”胖子眼睛瞪得像铜铃，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难以置信，“天真！你糊涂啊！那小子是帮你打理吗？他那是在抢班夺权！是在挖你老吴家的墙角！你把他当儿子养，胖爷我可没认他这便宜侄子！他代表吴家？门儿都没有！”

“儿子？！”小花手中那柄一直稳稳撇着茶沫的银勺，突然“叮”一声脆响，重重磕在了薄如蛋壳的官窑青瓷杯沿上。几滴滚烫的茶汤溅了出来，落在他白皙的手背上，他却恍若未觉。他抬起头，那双总是含着温和笑意的桃花眼，此刻锐利如刀锋，直直地刺向我，里面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震惊、质疑、一丝被隐瞒的愠怒，甚至还有一点…受伤？

我被胖子那句石破天惊的“当儿子养”和小花这突如其来的失态弄得措手不及，脸上火辣辣的，急忙摆手解释：“胖子你胡说什么！什么儿子！梨簇他就是…就是个晚辈！在我那儿帮忙！代表吴家这事…”我看向张日山，“张会长，这事是不是再商量商量？他毕竟年轻，经验不足，单独出席这种场合…”

张日山似乎对胖子的激烈反应和小花的失态视若无睹，脸上依旧是那副沉稳的笑容：“吴先生多虑了。梨簇小友虽然年轻，但手段魄力，近半年来在道上是出了名的。他处理吴家几处棘手盘口的方式，连一些老前辈都暗中称道。由他代表吴家，名正言顺，也能让其他几家看到吴家后继有人，是好事。”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补充道，“何况，年轻人，总要历练。有解当家、霍小姐他们照看着，出不了大岔子。”

他这话看似安抚，实则把路堵死了。名正言顺？后继有人？我听着只觉得嘴里发苦。梨簇…他确实在用他的方式证明着什么，但那证明的方式，带着一股玉石俱焚的狠劲，让我心惊。

“既然吴家有代表出席，”胖子急吼吼地抢过话头，胖脸上堆起谄媚的笑，对着小花和张日山连连拱手，“那还有我们天真啥事？对吧？族长大人也在这儿杵着呢，我们仨的任务就算完成了！张大会长，解大当家，您二位看，这北京城我们也逛了，这资本主义的糖衣炮弹我们也尝了，是不是…该放我们回雨村了？家里鸡鸭鹅狗还等着喂呢！天真你说是吧？”他拼命给我使眼色。

我立刻心领神会，赶紧点头，努力挤出真诚的表情：“对对对！胖子说得对！家里离不开人！小哥，你说是吧？”我习惯性地寻求闷油瓶的支持，希望他能像往常一样，用沉默的注视表达“回家”的意愿。

小花没说话，只是放下了茶盏，修长的手指交叠放在膝上，指尖微微用力，指节泛着白。他垂着眼睑，看不清神色，但周身散发出的低气压，比窗外的阴雨天还要沉郁。显然，胖子那句“当儿子养”和此刻迫不及待要走的姿态，深深刺到了他。

张日山则依旧保持着得体的笑容，目光转向了窗边那个一直置身事外的身影：“族长您的意思是…？”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在了闷油瓶身上。

花厅里静得只剩下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以及角落里那位米其林主厨努力搅拌鱼子酱和老干妈发出的、微不可闻的粘腻声响。沉水香的甜暖气息似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凝重冻结了。

闷油瓶不知何时已经合上了那本《云笈七签》。他依旧坐在光影交界的藤椅里，背脊挺直，像一柄入鞘的古剑。他没有看张日山，没有看小花，也没有看急吼吼的胖子。他的目光，穿过花厅敞开的隔扇门，落在了庭院回廊下。

那里，解家花匠精心侍弄的一盆枯兰，被细心移到了廊下避雨。前些日子它枝叶萎黄，奄奄一息，被小花吩咐搬进了恒温恒湿的玻璃花房。不知花匠用了什么法子，此刻那枯黄的根茎旁，竟颤巍巍地拱出了一点新绿，嫩芽纤细柔弱，在斜飘进来的雨丝中，微微颤抖着，却倔强地挺立着，焕发出一种近乎刺眼的生机。

闷油瓶的视线，就落在那一点新绿上。他看得极其专注，侧脸的线条在微光里显得冷硬而沉默。就在这几乎令人窒息的等待中，他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摇了一下头。

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落在寂静的水面，却足以在每个人心中激起惊涛骇浪。

“留下。”

两个字。清晰，平淡，没有任何起伏。却如同惊雷，炸响在花厅上空。

胖子张着嘴，后面的话彻底卡死在喉咙里，眼睛瞪得溜圆，像是第一次认识闷油瓶。小花交叠的手指猛地收紧，指关节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响，他倏然抬起头，看向闷油瓶的眼中充满了惊疑和一种深沉的探究。张日山脸上那完美的笑容也凝固了一瞬，随即化为更深沉的、难以捉摸的恭敬。连我，也彻底懵了。

留下？为什么？小哥他…他明明最讨厌这种应酬，讨厌人多的地方，讨厌九门这些勾心斗角的破事。雨村的日子虽然平淡，但他喂鸡劈柴、巡山发呆，明显是自在的。这北京城，这解家大宅，这即将到来的九门会议，有什么值得他主动要求留下的？那盆兰草？不至于吧？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廊下那点新绿，又茫然地看向他沉静如古井的侧脸。那张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两个字不是出自他口。他依旧专注地看着那株枯兰新发的嫩芽，仿佛那是世间唯一值得关注的存在。

“听瓶崽的！”胖子猛地一拍自己油亮的脑门，脸上的表情像是想哭又想笑，扭曲得滑稽，“族长发话了！留下！必须留下！”他转向张日山和谢雨臣，嗓门洪亮，带着一股破罐子破摔的豪迈，“张大会长！听见没？我们族长说了，留下！那什么破会，我们天真和小哥，就赏脸去听听！不过说好了啊，纯属列席！只看热闹，不发表意见！对吧天真？”他用力捅了捅我的胳膊。

我还没从闷油瓶那声“留下”的冲击中回过神，被胖子一捅，下意识地“啊？”了一声。

小花已经迅速收敛了所有外露的情绪。他站起身，脸上重新挂起那副无懈可击的温和笑意，只是眼底深处，那抹探究和某种隐隐的、被意外之喜冲击的亮光，并未完全散去。“既然族长和无邪都留下，”他声音恢复了从容，带着主人家的气度，“那张会长，下月初五，新月饭店‘听雨轩’，我们必准时赴约。”

张日山躬身：“如此甚好。那就不打扰各位了。族长，吴先生，解当家，告辞。”他再次向闷油瓶恭敬行礼，又对我们点头致意，目光扫过桌上那只价值连城的汝窑小盏，没有再多言，转身，步履沉稳地离开了花厅，身影很快消失在雨幕回廊深处。

花厅里又只剩下我们几个。空气里还残留着张日山带来的清冽雨气和沉水香的余韵，以及胖子那碗混合着老干妈与顶级鱼子酱的古怪气息。

胖子一屁股坐回罗汉榻，抓起一块豌豆黄狠狠咬了一口，像是泄愤，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留下…留下也好！胖爷我还没享受够呢！”他眼珠子一转，猛地又来了精神，冲着那还在跟“灵魂蘸酱”较劲的主厨吼道：“老外同志！别拌你那酱了！听胖爷的，晚上咱吃烤鸭！要全聚德老师傅片的那种！片得薄如蝉翼！荷叶饼卷上，葱丝黄瓜条甜面酱一样不能少！再来两瓶二锅头！给咱族长和天真…呃…压压惊！”他顿了顿，又豪气干云地补充，“对了！打包两只最肥的！回头给王盟那小子寄回去！让他好好伺候咱家的鸡！就说胖爷我说的，等天真和小哥回去，要是少下一个蛋，我扒了他的皮！”

我捧着管家重新倒来的温水，小口啜饮着，温水流过依旧干涩的喉咙。窗外的雨似乎下得更密了些，敲打着屋檐和庭院的青石板，发出连绵不绝的沙沙声。

闷油瓶不知何时已经收回了目光。他重新拿起那本《云笈七签》，指腹轻轻摩挲着泛黄的书页边缘，垂着眼睑，安静得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玉像。只有那偶尔微微颤动的睫毛，泄露了他并非全然沉浸于书页之间。花厅暖黄的光线落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深邃的阴影。

留下。

小哥主动要求的。

我转过头，目光再次投向回廊下。那株枯兰的新芽，在斜风细雨中，依旧倔强地挺立着，那抹脆弱的绿意，在灰蒙蒙的雨幕背景里，显得格外鲜活。

为什么呢？

我捧着温热的杯壁，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细腻的瓷面，心头那团疑惑，如同窗外连绵的雨丝，细密地缠绕着，找不到清晰的线头。喉咙深处，昨天那场乌龙留下的丝丝隐痛，被闷油瓶那声不容置疑的“留下”带来的震动盖过，只剩下一种难以言喻的茫然和一丝被卷入漩涡中心的预感。

胖子还在那兴致勃勃地点着菜，烤鸭、爆肚、豆汁焦圈…京城的烟火气在他唾沫横飞的描述里活色生香，仿佛刚才那场关乎九门权力流转的短暂交锋从未发生。他嚷嚷着要把“资本主义的羊毛薅秃”，享受个够本再回雨村喂鸡。小花已经恢复了惯常的从容，低声吩咐管家去安排晚上的全聚德，眼角眉梢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舒缓——闷油瓶的留下，显然正中他下怀。

只有小哥，像一座被遗忘的孤岛，沉静在光影与书页的世界里。那本《云笈七签》依旧停留在最初翻开的那一页。

“小哥，”我终于忍不住，放下水杯，声音还带着点沙哑，“你…真想留下开会啊？” 我实在想不出除了那盆兰草，这北京城还有什么能吸引他驻足。

闷油瓶翻动书页的手指停顿了一下。他没有抬头，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安静的阴影。过了几秒，才传来他低沉的、没什么情绪的声音：“嗯。”

一个“嗯”字，堵死了我所有后续的疑问。他还是那个他，惜字如金，心思像昆仑山的雪顶，永远覆盖着厚厚的谜团。

胖子凑过来，一把揽住我的肩膀，带着烤鸭味的热情喷在我耳侧：“哎呀天真！族长都说留了，你操哪门子心？天塌下来有小哥顶着呢！走走走！别傻坐着了！雨停了！胖爷带你和小哥出去溜达溜达！来趟北京城，不能总窝在这深宅大院里**吧？咱也去感受感受首都人民的火热生活！”

不由分说，我被胖子半拖半拽地拉了起来。闷油瓶也合上书，沉默地站起身。小花看着我们，唇边噙着一抹温和的笑意：“也好。让司机送你们。想去哪儿？”

“前门！大栅栏！”胖子大手一挥，目标明确，“冰糖葫芦！驴打滚！吹糖人儿！还有那什么…老北京炸酱面！地道的那种！”他俨然一副要把所有童年记忆里的北京小吃一网打尽的架势。

黑色的宾利再次悄无声息地滑入雨后初霁的北京街道。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清新，被雨水冲刷过的城市显得格外明亮。胖子挤在我和闷油瓶中间，像个兴奋的导游，指着车窗外掠过的红墙绿瓦、车水马龙，喋喋不休：“看！**！看！国家大剧院！看那大楼！嚯！真气派！”

车子驶入前门一带，喧嚣的人声和食物的香气立刻透过半开的车窗涌了进来。青石板路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两旁是古色古香的店铺，挂着褪色的布幌子。空气中交织着糖炒栗子的焦香、炸酱面的酱香、卤煮火烧的浓烈，还有烤红薯那暖烘烘的甜味。

胖子像鱼入了水，瞬间精神抖擞。他拉着我直奔一个排着长队的炸酱面摊子，唾沫横飞地跟老板套近乎，要求面条要“锅挑儿”，菜码要“七碟八碗”摆满桌。闷油瓶安静地跟在我们身后，步伐沉稳，目光平静地掠过那些琳琅满目的招牌和摩肩接踵的人群。他穿着一身简单的深色连帽衫，在这烟火气十足的老街里，依旧显得格格不入，像一幅流动水墨画里误入的工笔人物。

胖子捧着海碗，稀里呼噜地吸溜着面条，酱汁沾了半张脸，还不忘含糊地招呼：“小哥！尝尝！地道！天真，快吃！凉了面条就坨了！”他把堆满了黄瓜丝、豆芽、青豆、黄豆的菜码一股脑儿倒进我碗里。

我拿起筷子，挑起一绺裹着油亮酱汁的面条。酱香浓郁，面条筋道。可吃着吃着，心思却飘远了。新月饭店的“听雨轩”，九门各怀心思的当家人，还有…代表吴家的梨簇。那小子现在在干什么？他知道自己要代表吴家出席这种场合吗？他会是什么表情？愤怒？抗拒？还是…带着那种我看不懂的、混合着恨意与某种扭曲执拗的平静？

“想什么呢天真？”胖子用胳膊肘捅我，嘴边还挂着半根豆芽菜，“赶紧吃！吃完咱去买冰糖葫芦！要山里红最大最圆的那种！给小哥也来一串！小哥，你爱吃甜的吧？”他扭头问闷油瓶。

闷油瓶正看着旁边一个吹糖人的老艺人。那老人手指翻飞，一勺滚烫的金黄糖稀在他手里如同有了生命，几下就吹出一个活灵活现的齐天大圣。听到胖子问话，他收回目光，看了胖子一眼，又看看我碗里堆成小山的菜码，没说话，只是极轻微地点了下头。

夕阳的余晖给前门楼子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我们拎着胖子扫荡来的战利品——油纸包着的驴打滚、艾窝窝，插在草靶子上红艳艳的冰糖葫芦，还有几个吹好的糖人——孙悟空、猪八戒和一只憨态可掬的小兔子，重新坐回车里。

胖子满足地打了个饱嗝，摸着溜圆的肚子，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车窗外的霓虹灯次第亮起，流光溢彩，勾勒出这座古老又现代的都市轮廓。闷油瓶靠在后座，手里拿着那个吹成小兔子的糖人，透明的糖壳在窗外变幻的光线下折射出七彩的光晕。他没有吃，只是静静地看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光滑微凉的糖面。

车子驶过长安街，**广场在暮色中显得庄严而开阔。华灯初上，车流如织。

“真好啊…”胖子望着窗外，忽然感慨了一句，声音里带着一种酒足饭饱后的慵懒和不易察觉的复杂，“有吃有喝，有人伺候，还有热闹看…胖爷我都有点乐不思蜀了…”

我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流光溢彩，手里那串冰糖葫芦的山楂果在暮色里红得像凝固的血。甜腻的糖壳在舌尖化开，带着一丝微酸。小哥那声“留下”，黎簇代表吴家，张日山恭敬背后深不可测的眼神，尹南风那价值连城的“赔礼”，还有小花在胖子喊出“儿子”时失手磕碰的茶勺…一幕幕在脑海里闪过，如同车窗外的光影，明明灭灭，交织成一张无形而细密的网。

网的中心，是我，和身边这个沉默得如同谜题本身的男人。

车子平稳地行驶着，载着我们驶向解家那座灯火通明、如同堡垒般的大宅。雨村的青山绿水，此刻仿佛成了遥远而模糊的背景板。小哥指尖摩挲糖兔的细微动作，那盆枯兰在雨中倔强吐露的新绿，还有他平淡无波却重逾千钧的那句“留下”，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一圈圈无法平息的涟漪。

为什么留下？这帝都的繁华，九门的暗涌，亦或是…别的什么？我看着车窗上倒映出的、闷油瓶模糊却沉静的侧影，第一次觉得，这趟被迫延长的京城之旅，或许远非一场简单的“度假”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