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ll邪短篇 第106章

长达十余小时的国际航班，像是一场悬浮在时间与空间之外的冗长梦境。当飞机轮胎重重砸在首都国际机场跑道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时，机舱内响起零星几声疲惫的掌声。我靠在舷窗边，看着外面熟悉的、蒙着一层北京特有灰霾的天空，以及远处那些方正正的建筑轮廓，一直悬着的心才终于晃晃悠悠地落回了实处。

回来了。

舷窗玻璃上模糊地映出我有些憔悴的脸。出去了这一趟，冰岛的极光冰川，伦敦的阴雨博物馆，爱丁堡的古堡风笛，还有奥特莱斯那场鸡飞狗跳的购物……像一场光怪陆离、色彩斑斓的万花筒，旋转着，最终缓缓停歇，沉淀下来的，是一种混合着满足与疲惫的归巢本能。

肠胃最先发出最诚实的欢呼与抗议。十几天的西餐、冷盘、炸鱼薯条、厚重的酱料……此刻我的味蕾和胃袋无比怀念着清淡鲜美的龙井虾仁、脆嫩清甜的菜心、汤头浓郁料又足的海鲜面，还有老家那碗用料扎实、咸鲜适口的糟羹……光是想想，口水就忍不住加速分泌。

但与此同时，另一个念头又让我有点头皮发麻——杭州，是肯定不能立刻回去的。二叔那双火眼金睛，我这次先斩后奏跑出去疯玩这么久，还没有给他打过任何一个电话，回去肯定少不了一顿念叨，说不定还得被拎去检查功课，虽然我也不知道我这个年纪还有什么功课可查。光是想想他老人家板着脸的样子，我就有点怵。

“唉……” 我叹了口气，把脸贴在冰凉的舷窗玻璃上，“要是胖子能做出那些菜就好了……” 虽然我知道，胖子的手艺更偏向浓油赤酱的北方风味和他自己研发的“王氏江湖菜”，那些精致的江南小炒，对他来说是另一个领域的挑战。

跟着人流慢慢挪下飞机，通过入境检查，领取托运行李。当看到我们那几个被塞得鼓鼓囊囊、贴满了行李条的箱子在传送带上晃晃悠悠地出现时，一种真实的“回家了”的感觉才彻底涌上来。

小花在北京自然有司机来接。一辆低调但宽敞的商务车已经等在外面。把行李塞进后备箱，大家都显得有些疲惫，话不多。

车子驶上机场高速，窗外是熟悉的、略显灰蒙蒙的北京城景。小花揉了揉眉心，侧过头看我，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挽留？“无邪，在北京呆几天再回去？倒倒时差。公司附近新开了家杭帮菜，味道还算正宗。”

我几乎没怎么犹豫，立刻摇头，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不了不了，小花，谢谢啊！我都订好票了，回雨村的高铁！我现在就想着赶紧回我的喜来眠，躺在我那张吱呀响的小床上，睡他个三天三夜！”

这是真心话。外面的世界再精彩，酒店再豪华，都比不上雨村那个被我称作“家”的小小院落带来的安心感。我现在浑身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要回去，要回到那个有胖子的大嗓门、小哥的沉默、后院的鸡飞狗跳和灶台上永远温着一壶茶的地方。

小花看着我急切的样子，眼神黯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平常那种波澜不惊的温和。他轻轻笑了笑，没再坚持：“好吧。路上小心。”

到了市区，我们找了个地方简单吃了点东西——就是很普通的豆浆油条小笼包，但吃进嘴里，那熟悉的味道差点让我感动得热泪盈眶！这才是人吃的东西啊！凭什么大家都说杭州是美食荒漠啊，明明英国才是，和华国的食物一比，那些炸鱼排炸薯条哪是饭菜该有的样子。

吃完饭，就是分别的时刻了。秀秀家的车也来了，她笑着跟我们道别，约好下次来杭州再聚。黑瞎子拍拍我和胖子的肩膀，又揉乱了苏万的头发，说他得去开拓一下北京的“盲人按摩”市场了，惹得苏万直撇嘴。张海客则是标准的商务告别，甚至递了名片，虽然我觉得我们谁也不会给他打电话谈生意，以及我觉得他递名片主要是希望他的亲亲族长平时能多和他联系联系，小哥才不会给他打电话呢，然后坐进了另一辆来接他的豪车。

最后，我把那个巨大的、装满了我们给二叔、奶奶、王盟还有店里伙计们买的礼物箱子，郑重其事地推到了黎簇面前。

“黎簇！”我摆出了我自认为最和蔼可亲的笑容，“这个艰巨而光荣的任务就交给你了！帮我们带回去！一样一样分清楚啊，标签都贴好了！正好你也要回杭州跟着二叔学习，顺路！我就不回去了啊！记得带我向二叔他们问好！如果二叔问起来，就说我去雨村养身体了。”

黎簇看着那比他半个人还大的箱子，嘴角抽搐了一下，脸上写满了“我就知道没好事”和“凭什么”，但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旁边面无表情的闷油瓶和摩拳擦掌似乎他敢拒绝就要动手的胖子，最终只是臭着脸，极其不情愿地“嗯”了一声，算是接下了这个“快递员”的活儿。

完美！ 我心里乐开了花，解决了礼物和躲避二叔两大难题！就是我馋的那一口美食啊，二叔看到我们这么精心准备的礼物给我寄个正经包装来嘛，让我尝尝。我晃晃脑袋，把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甩出脑袋，早知道不如嘱咐黎簇给我寄点。

我立刻转身，一手拉住闷油瓶的胳膊，一手拽着胖子的背包带，生怕晚一秒小花或者黑瞎子又生出什么变故留人。“走了走了！小哥！胖子！赶高铁！”

几乎是逃也似的，我们三人钻进了路边的地铁站，直奔北京南站。千万不能让小花的车送，虽然我知道他肯定会安安全全的把我送到南站，但万一小花想让我留下来，直接让司机把车开到解家老宅呢，我知道小花不是这样的人，但我回雨村摆烂的生活不容任何意外！

接下来又是好几个小时的辗转。挤上人潮汹涌的地铁，换乘像银色长龙般的高速铁路，再坐上从高铁站开往县城的班车，最后甚至搭了一段老乡的拖拉机，因为班车不到雨村门口……一路风尘仆仆，颠簸摇晃。

当拖拉机“突突突”地冒着黑烟，停在那条熟悉的、歪歪扭扭的乡间小路尽头，当“喜来眠”那块被风雨侵蚀得有些褪色的木质招牌映入眼帘时，我几乎是跳下车厢的。

回来了！真的回来了！

夕阳的余晖给小小的院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院子里那棵老槐树叶子绿得发亮，几只土鸡在墙角悠闲地啄食，一切都和我们离开时一模一样，仿佛时间从未流逝。

推开那扇熟悉的、会发出“吱呀”声响的木门，一股混合着淡淡霉味、木头清香和阳光味道的气息扑面而来，那是专属于“家”的味道。

“哎呀我的床！我想死你了！”我丢下行李，欢呼一声就扑向里屋我那间小屋，恨不得立刻把自己摔进那张硬邦邦但无比亲切的木板床上。

“嘿！你个没良心的小天真！就想你的床？不想想胖爷我这一路给你当牛做马拎行李？”胖子在后面笑骂着，也把自己的大背包卸下来，捶着老腰，“可累死胖爷了，这老骨头快散架了。”

闷油瓶默默地把所有行李都拎进屋，放在墙角，然后去检查了一下门窗和灶台，动作熟练而自然，仿佛他只是出门溜了个弯，而不是进行了一场跨越大洲的长途旅行。

总之，先去洗个澡，然后泡一桶香喷喷的红烧牛肉面，加根火腿肠，再加个卤蛋！吃饱喝足后躺床上睡他个昏天黑地！ 我美滋滋地规划着完美的回归之夜。我转进厨房，翻箱倒柜的寻找之前缴收的胖子私藏的那几桶方便面，刚回来大家都累着呢，就不自己开火了。

然而，当我抱着换洗衣物和那几桶珍贵的泡面从屋里出来时，发现闷油瓶不赞同的看着我，把我好不容易翻出来的泡面又拿走了，我伸手挽留“小哥，这可是我们……”话还没说完，小哥已经站在了那个小小的、用砖石垒砌的简易灶台前。

“我做。”

简简单单两个字，就让我闭嘴了，小哥愿意做那我当然赞成，就是可惜那几桶方便面了，不知道在过期之前我们还有没有机会吃到。

灶眼里已经升起了桔红色的火苗，舔舐着一口黑色的铁锅。锅里烧着水，发出轻微的“滋滋”声。小哥正拿着一把小青菜在清洗，水灵灵的绿叶滴着水珠。旁边碗里磕了两个圆滚滚的土鸡蛋，蛋黄金灿灿的，一看就是隔壁大婶家散养的老母鸡下的。

我愣愣的看着小哥熟练的生火、煎鸡蛋、煮面。小哥看我站在门口看了半天也没有要去洗澡的意思，皱了皱眉头，对着我说道，“洗澡。”我立刻点点头，表示自己马上就去，抱起自己洗澡的东西就准备转身进浴室。

胖子刚好擦着头发从旁边的简易淋浴间出来，闻到味儿凑过来：“哟！小哥要下面条？好好好！”余光瞥见被小哥收走放在角落里的泡面，一下子猜出了事情起因，“泡面那玩意儿哪有咱小哥的手艺好！天真你快去洗你的澡，出来正好吃热乎的！”

我看着闷油瓶那双沾着水珠、骨节分明的手，看着他专注地盯着锅里开始冒起小气泡的水，再看看那翠绿的小青菜和金黄的鸡蛋，听着胖子在旁边对小哥的夸赞，抱着自己的东西，乖乖去洗澡了。

心里某个地方，像被灶膛里的火苗烤了一下，暖融融的。

温热的水流冲刷掉一路的风尘和疲惫，整个人都清爽起来。等我擦着头发走出来时，院子里已经弥漫开一股朴素却无比诱人的食物香气。

那张小木桌上，摆着三碗热气腾腾的面条。清亮的汤底，白白嫩嫩的面条卧在其中，上面铺着几根翠绿欲滴的青菜，旁边躺着一个煎得恰到好处、边缘微微焦黄、蛋黄还是溏心的荷包蛋。简单的葱花和几滴香油提味，却香得让人食欲大动。

没有山珍海味，没有复杂的调味，就是最普通不过的一碗家常青菜鸡蛋面。但在此刻，在经历了长途跋涉和异国他乡的饮食之后，这碗面散发着无与伦比的吸引力。

“快快快！饿死我了！”胖子已经迫不及待地坐下，吸溜了一大口面条，烫得直哈气，却含含糊糊地竖大拇指，“嗯！香！还是小哥手艺好！”

我也坐下，拿起筷子，先喝了一口面汤。温暖、清淡、鲜美的汤汁瞬间熨帖了饿得发慌的肠胃，每一个毛孔都舒服得张开了。面条煮得软硬适中，青菜脆嫩清甜，荷包蛋咬下去，流心的蛋黄混合着面汤，带来无比的满足感。

我们三个人，就围坐在院子里的小桌旁，借着屋里透出的灯光和天上刚刚冒头的星子，安安静静地吃着面。没有人说话，只有吸溜面条的轻微声响和夏夜偶尔的虫鸣。

这一刻，所有的喧嚣、精彩、冒险、甚至那些理不清的微妙情愫，都仿佛被这碗朴素的热汤面隔绝在了这个小院之外。只剩下一种最踏实、最安稳的平静与满足。

吃完面，胖子主动抢着去洗碗，主要是觉得小哥做面了，自己怎么也该出份力，顺便洗碗时，对着我絮絮叨叨到：“天真呐，你看看你，吃完了也不知道帮小哥洗洗碗，擦擦桌子的，看看小哥，眼里有活。”我摸着吃得滚圆的肚子，靠在竹椅上，看着头顶那片比伦敦、比雷克雅未克、比爱丁堡都要清晰明亮的星空，忍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没有搭理胖子。

困意如同潮水般汹涌袭来。

回到屋里，躺在我那张熟悉的小床上，枕着带着阳光味道的枕头，盖着浆洗得干干净净的薄被，身体陷入一种极度放松的疲惫之中。

窗外是熟悉的田野风声和蛙鸣。

终于……回家了。

这是陷入梦乡前，最后一个清晰而幸福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