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和舰队带走的,不仅是浩荡的船帆与蒸汽的余响,更似抽走了北平城中最后一丝浮动的热气。紫禁城的琉璃瓦在夏日骄阳下反射着刺目的光,但那光芒之下,宫墙深苑之内,一种无声的寒冰正在凝结。
核心,是汉王朱高煦。
永定门外那场以“切磋”为名的私下较武,成了压垮他心中最后一根名为“体面”的稻草。他麾下最骁勇、曾在靖难时斩将夺旗的百战亲兵,在三十名装备了改良臂张弩、身着轻便镶铁棉甲、进退间配合严谨如齿轮的“新军”面前,竟只支撑了不到半柱香。没有热血贲张的厮杀,只有冷静的瞄准、精准的齐射、迅捷的穿插与包抄。亲兵们的怒吼与刀光,撞上的是一堵沉默而高效的铜墙铁壁。
朱高煦亲手斩断了那名亲兵队正请罪的头颅,血溅了他满身满脸。他站在校场中央,环视着那些低头不敢与他对视的旧部,又望向不远处观武台上,身着文官常服、正与兵部官员低声交谈的林庆云与苏婉清。他们甚至没有多看一眼校场上的血腥,仿佛那只是实验数据中一个无关紧要的偏差。
“机巧……医药……格物……”朱高煦擦去脸上的血污,声音嘶哑,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碾出来,“这些东西,让战士变成了木头桩子,让厮杀变成了工匠活计!父皇帝老了,被这些奇技淫巧迷了心窍!这天下,是刀枪弓马打下来的,不是靠那些瓶瓶罐罐和铁疙瘩!”
他转身离去,铁靴踩过温热的血泊,留下一个个粘稠的印记。背影依旧魁梧,却透出一股穷途末路的暴戾与孤寂。
自那日后,汉王府门庭愈发冷落。昔日往来奔走、以勇武邀功的旧将们,或因跟不上新军整编而被调离要害,或因在征云南时无显赫战功而失意,渐渐聚拢到朱高煦这杆渐失光泽的大旗下。他们的抱怨在酒精与失意中发酵,汇成一股浑浊的暗流:朝廷重文轻武,赏罚不公;百草阁、机巧阁耗费钜万,所得不过些“奇巧”;太子朱高炽体弱多病,优柔寡断,若将来继位,这大明天下,岂非要成了酸文人与工匠的天下?
“王爷,不能再等了!”心腹部将王斌,红着眼睛灌下一口烈酒,“陛下龙体……近日太医进出武英殿愈发频繁。姚广孝那妖僧,与林、苏二人过从甚密,日夜蛊惑圣听。太子身边也多是趋炎附势之徒。若有一日……这朝堂之上,还有我等立足之地吗?”
另一名失意的都督佥事,曾在云南因贪功冒进被申饬的邱福,压低了声音,眼底闪着狼一般的幽光:“王爷勇武,天下无双,更兼在军中旧部甚多。如今京营虽在调整,但三大营中,五军营、三千营里,念着王爷旧情的弟兄不在少数。神机营那些玩火器的,终究是少数。趁陛下尚在,太子未固,以清君侧、护社稷为名,雷霆一击,控制宫禁,拿下姚广孝、林庆云、苏婉清,则大事可定!届时,王爷辅佐陛下,整肃朝纲,驱逐奸佞,谁敢不从?”
朱高煦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窗前,望着暮色中巍峨的宫城轮廓。那里有他父亲,那位曾经叱咤风云、如今却缠绵病榻的帝王;有他那个肥胖、温和、受文官爱戴的兄长;更有那些他深恶痛绝、视之为腐蚀大明武德的“奸佞”。一股混合着屈辱、不甘、权力**与对往昔荣耀无限眷恋的烈火,在他胸中熊熊燃烧。
“父皇……是被他们蒙蔽了。”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决绝,“本王不能看着大明江山,断送在这些弄臣之手。邱福,联络旧部,要绝对可靠。王斌,暗中准备甲胄兵器,藏于我在西山别院的夹墙地窖。记住,要快,要密!等待时机……”
时机,伴随着秋日的萧瑟与武英殿飘出的浓重药味,悄然来临。
朱棣的风疾在平定云南后似乎稍有起色,但入秋一场风寒,却引动了旧疾,来势汹汹。太医院使亲自诊脉后,跪在榻前,汗出如浆,只敢说“陛下乃积劳之体,需静心调养,万万不可再劳神”。林庆云被急召入宫,与太医院会诊,施针用药,甚至动用了少量提纯的镇静药剂,才勉强让皇帝的高热与疼痛稍缓。
紫禁城的气氛骤然绷紧。太子朱高炽奉旨监国,每日御门听政后便至武英殿外问安,片刻不离。姚广孝以“为陛下祈福”为由,几乎住进了紧邻武英殿的偏殿,手中佛珠捻动不休,耳朵却听着四面八方汇集而来的细微声响。
林庆云与苏婉清也感受到那股山雨欲来的压抑。他们府邸周围,似乎多了些陌生的面孔。机巧阁与百草阁的日常事务中,也出现了一些莫名的阻滞与打探。
“汉王近日称病不朝,却有人见他夜夜在府中密会武将。”姚广孝在一个深夜悄然到访资政府,僧袍染着夜露的寒气,“西山别院,近来车马进出频繁,所载之物,皆以厚毡覆盖,沉重异常。”
苏婉清眉头紧锁:“陛下病重,若汉王真有异动,必是此时。宫里禁军……”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