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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海苍茫，罡风呼啸。
离开了灌江口那片充满了肃杀与压抑的地界，沉香背着父亲刘彦昌，随着孙悟空的祥云一路向东疾驰。脚下的山川河流飞速倒退，直到那股属于内陆的厚重土气渐渐被湿润咸腥的海风所取代，紧绷了数日的神经才终于敢稍稍放松一丝。
这是一处位于东海之滨的僻静海岛，孤悬海外，灵气虽不算浓郁，却胜在清幽绝俗，鲜有人迹。海浪拍打着黑色的礁石，卷起千堆雪，几只海鸥在低空盘旋，发出清脆的鸣叫。
孙悟空按下云头，落在一片柔软的沙滩之上。
“到了，且在此处歇息片刻。”孙悟空收起金箍棒，随手一挥，一道无形的结界便笼罩了方圆数里，隔绝了外界的探查与海风的侵袭。
沉香小心翼翼地将背上的父亲放下，让他靠坐在一块平整干燥的巨石旁。
此时的刘彦昌，早已不复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书生模样。数年的牢狱之灾，虽说杨戬暗中并未对他动用酷刑，但那种时刻悬在头顶的死亡恐惧、对妻儿的无尽思念，以及凡人之躯在仙家牢狱中受到的阴寒侵蚀，早已掏空了他的身体。他鬓发全白，面容枯槁，眼窝深陷，那一身破旧的长衫空荡荡地挂在身上，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爹……”
沉香看着父亲这般模样，那个曾在万妖之林面对玄仙妖魔都不曾眨眼的铁血青年，此刻却红了眼眶，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他慌忙从怀中掏出几瓶陆林师尊之前赐下的温养丹药，倒出一粒散发着柔和清香的碧绿丹丸。
“爹，您先把这个吃了，这是师尊给的‘回春丹’，最能固本培元。”沉香手忙脚乱地将丹药喂到刘彦昌嘴边，又渡入一丝极其柔和精纯的玄功仙力，助他化开药力。
丹药入口即化，一股暖流顺着喉咙滑入腹中，刘彦昌那灰败的脸色终于泛起了一丝血色，浑浊的眼神也渐渐有了焦距。
他定定地看着眼前这个英武挺拔、眉宇间依稀有着当年那个稚嫩孩童影子的青年，干枯的手颤巍巍地抬起，想要抚摸儿子的脸庞，却又有些不敢相认，生怕这只是一场濒死前的幻梦。
“沉……沉香？真的是你吗？我的儿……”刘彦昌的声音沙哑粗糙，像是砂纸磨过地面。
“是我，爹！我是沉香！我把你救出来了！”沉香一把抓住父亲那双粗糙如树皮的手，紧紧贴在自己的脸颊上，滚烫的泪水顺着脸庞滑落，滴在刘彦昌的手背上。
感受到那真实的温热与触感，刘彦昌终于确信这不是梦。他那原本干涸的眼眶瞬间湿润，老泪纵横，一把将沉香搂入怀中，放声大哭。
“儿啊！我的儿啊！爹以为……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爹没用，爹没用啊！护不住你娘，也护不住你，还要让你来那种险地救我……”
哭声凄厉，透着无尽的辛酸与委屈。这是一个凡人父亲在面对漫天神佛时的无力，也是一个丈夫在失去妻子后的绝望。
沉香任由父亲抱着，听着那撕心裂肺的哭声，心中如同刀绞。他轻轻拍着父亲颤抖的脊背，柔声安慰道：“爹，没事了，都过去了。孩儿现在有本事了，孩儿长大了。你看，我这不是把您救出来了吗？那个杨戬……他也被我打败了。”
“杨戬……”听到这个名字，刘彦昌身子猛地一哆嗦，眼中闪过一丝恐惧，随即又化作深深的担忧，他松开沉香，上下打量着儿子，焦急道，“儿啊，你没受伤吧？那杨戬可是天上的大神，你怎么可能……你莫不是为了骗爹开心？”
沉香摇了摇头，擦去眼角的泪痕，眼中闪过一丝傲然：“爹，孩儿没骗您。孩儿拜了齐天大圣为师，学了一身通天彻地的本事，又得了劈天神斧。那杨戬虽强，但今日在灌江口，孩儿确实胜了他半招，逼他放了您。”
说着，他回头看向不远处正坐在一棵椰子树上，翘着二郎腿啃桃子的孙悟空。
“师父。”
孙悟空闻言，把桃核随手一扔，从树上跳了下来，几步走到父子二人面前。他依旧是那副雷公嘴、孤拐面，但此刻身上的佛光却柔和了许多，不再那么刺眼。
“阿弥陀佛，刘施主，受苦了。”孙悟空单手竖掌，虽然是佛门礼节，但那语气里却透着一股子江湖气。
刘彦昌虽是凡人，但也听过齐天大圣的名号，连忙挣扎着要起身行礼：“大……大圣爷！多谢大圣爷救命之恩！多谢大圣爷教导犬子……”
“哎哎哎，免礼免礼！”孙悟空手一抬，一股柔劲便将刘彦昌托住，让他重新坐好，“俺老孙最烦这些俗礼。你这身子骨虚得很，还是老实坐着吧。这小子是俺徒弟，救你是分内之事，不用谢俺。”
刘彦昌感激涕零，看着眼前这一猴一人，心中五味杂陈。想当年在扬州城，他只不过是个落魄书生，何曾想过有朝一日能与这等神话传说中的人物产生交集，更没想到自己的儿子竟能有这般造化。
“沉香啊，”刘彦昌拉着儿子的手，语气变得凝重，“爹虽然不懂你们神仙打架的事，但也知道天庭势大。你如今救了我，那就是彻底得罪了天庭。咱们……咱们找个没人的地方躲起来吧？哪怕是深山老林，只要咱们父子在一起，平平安安的，比什么都强。别再去惹那杨戬了，好吗？”
他是真的怕了。这几年的牢狱之灾，让他深刻体会到了凡人在仙神面前的渺小。他已经失去了一次妻子，绝不能再失去唯一的儿子。
沉香闻言，沉默了。
他看着父亲那恳求的眼神，心中一阵刺痛。他明白父亲的恐惧，也明白那份想要安稳度日的渴望。如果是几年前，或许他会答应。
但现在，不行。
沉香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茫茫大海，投向了遥远的西方。那里，有一座大山，山下压着他从未真正见过面、却血脉相连的母亲。
“爹……”沉香的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我们不能躲。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而且……娘还在华山底下受苦。”
提到“娘”，刘彦昌的身体僵住了。他张了张嘴，眼中闪过一丝痛苦与挣扎，最终颓然地低下了头。是啊，蝉儿还在受苦，他又怎能只顾自己苟活？
“可是……那可是华山啊，那是天条镇压的地方……”刘彦昌喃喃自语，声音里充满了无力。
“爹，您放心。”沉香握紧了父亲的手，一股温热的法力缓缓渡入父亲体内，那是宝莲灯的仁慈之力，能抚平人心的恐惧，“孩儿现在有神斧在手，又有师父教导。那华山虽高，天条虽严，但孩儿……一定要把它劈开！我要咱们一家三口，真正地团圆！谁也不能把我们分开！玉帝不行，王母也不行！”
少年的誓言，在这海风中显得格外铿锵有力。
孙悟空在一旁看着，嘴角勾起一抹欣慰的笑意。这块顽石，终究是被磨出来了。
“好了好了，”孙悟空插话道，“煽情的话留着以后再说。刘施主身体亏空厉害，需要静养。沉香，你把你爹安顿好，这岛上有一处天然石洞，冬暖夏凉，俺老孙再去弄些灵果来给他补补。等你安顿好了，咱们师徒俩，得好好聊聊这最后一步棋该怎么走。”
沉香点头：“是，师父。”
接下来的半日，沉香在岛上寻了一处干燥避风的洞穴，铺上柔软的干草，又用仅剩的几块灵石布了一个简易的聚灵阵，让父亲能够舒适地休息。看着父亲在药力作用下沉沉睡去，眉宇间的皱纹似乎都舒展了一些，沉香这才长出了一口气，轻手轻脚地走出了洞穴。
海边的礁石上，孙悟空正迎风而立，金色的披风在海风中猎猎作响。他看着远处翻涌的海浪，背影显得有些孤寂，又透着一股顶天立地的豪情。
“师父。”沉香走到他身后，恭敬地叫了一声。
“安顿好了？”孙悟空没有回头，淡淡问道。
“是，爹已经睡下了。”
“嗯。”孙悟空转过身，跳下一块礁石，盘腿坐下，指了指身旁的位置，“坐。”
沉香依言坐下，将那柄一直背负在身后的劈天神斧解下，横放在膝头。斧刃之上，七彩寒芒流转，隐隐散发着一股令空间都为之震颤的锋锐之气。
孙悟空瞥了一眼那神斧，眼中闪过一丝赞叹：“好宝贝。这斧头既然铸成了，那就说明你小子的心，终于通透了。仁者无敌，这话虽然酸了点，但确实是驾驭这等神物的关键。”
“都是师父和陆前辈教导有方。”沉香谦逊道。
“少拍马屁。”孙悟空摆摆手，“俺老孙问你，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沉香抚摸着冰冷的斧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我要去华山。劈山，救母。”
“什么时候去？”
“越快越好。”沉香沉声道，“我爹虽然救出来了，但我娘多受一天苦，我心里就多一天不安。而且，这次杨戬虽然放了人，但天庭绝不会善罢甘休。拖得越久，变数越大。”
“越快越好……”孙悟空咀嚼着这几个字，忽然嘿嘿一笑，“你小子，是不是觉得赢了杨戬一次，就觉得自己天下无敌了？就觉得那华山，也就是一斧头的事儿？”
沉香一愣，随即正色道：“弟子不敢。弟子知道杨戬那日并未出全力，他是故意输给我的。他的实力，深不可测。但弟子手中的斧头，也不是吃素的。我有信心，若全力一搏，定能劈开那华山禁制！”
“劈开禁制？”孙悟空摇了摇头，脸上的笑容收敛，变得前所未有的严肃，“沉香，你错了。你要劈的，不仅仅是华山的石头，也不仅仅是那层禁制。”
他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头顶那片苍穹。
“你要劈的，是这天！是这压在三界众生头顶上，几万年都没变过的——旧天条！”
沉香心头一震：“旧天条？”
“不错。”孙悟空目光深邃，“你以为把你娘压在山下的是石头吗？不，那是天规！是玉帝老儿为了维护他那所谓的威严和秩序，定下的冷冰冰的规矩！只要这规矩还在，就算你今天把你娘救出来了，明天天庭还会派人来抓，后天还会有人被压！你救得了一个，救得了所有像你娘一样的人吗？”
沉香沉默了。他想起了陆林曾经说过的话，想起了这几年的经历。是啊，根源不在杨戬，甚至不在玉帝，而在于那不可触碰的“规则”。
“那……师父的意思是？”
“想要一劳永逸，想要让你爹娘以后能光明正大地在一起，不再担惊受怕，你就得把事情做绝！”孙悟空眼中金光爆射，一股狂霸的气息透体而出，“这劈天神斧，既然叫‘劈天’，那就不是让你去劈柴火的！它是当年盘古大神开天辟地意志的延续，它是用来……改天换地的！”
“改天换地……”沉香感觉浑身的血液都沸腾了起来。
“不过，”孙悟空话锋一转，又恢复了那副懒散的模样，“饭要一口口吃，路要一步步走。你现在虽然有了神斧，修为也到了金仙，但要对抗整个天庭的规则，还差了点火候。尤其是……你对这斧头的掌控，还不够圆融。”
他指了指沉香膝头的神斧：“这斧头里，有万载玄冰魄的寒，有撼天神铁的重，更有宝莲灯的仁。这三种力量虽然被你强行融合了，但还没有真正做到‘三元归一’。你现在用它，靠的是蛮力和意气，这劈不开天道法则。”
“那该如何做？”沉香急切问道。
“磨！”孙悟空吐出一个字，“就像当年俺老孙在八卦炉里炼金身一样，你也得把你这一身修为和这把斧头，再好好磨一磨。”
“怎么磨？”
“打架！”孙悟空咧嘴一笑，“跟高手打，跟天地打！不过这次，不用你去外面找了。俺老孙，亲自给你当磨刀石！”
沉香眼睛一亮，能得到斗战胜佛的亲自喂招，这是何等的机缘！
“多谢师父！”
“别急着谢。”孙悟空摆摆手，“除了俺老孙，你还得做一件事。这事儿，关乎你能不能真正劈开华山的关键。”
“何事？”
孙悟空站起身，背着手在沙滩上踱步，缓缓道：“华山乃是西岳，五岳之中最为险峻。它下面镇压的不止是你娘，还有上古遗留的一截地脉龙气。那杨戬之所以选择华山，就是因为那里的地势能借用地脉之力加固封印。你要劈山，就是在跟整条西岳地脉对抗。”
“所以，你得先去‘借势’。”
“借势？”
“对。你得去把你之前走过的路，再走一遍心中的‘道’。”孙悟空看着他，“你之前汇聚了众生信念，才铸成了这把斧头。现在，你要带着这把斧头，去感悟这山川河流的意志。你要让这斧头，不仅仅是你的兵器，更是这天地间……‘理’的化身！”
“只有当你这一斧劈下去，代表的不再是你一个人的私仇，而是天下有情众生的愿望时，那所谓的天条，才会像纸一样脆弱！”
沉香听得似懂非懂，但心中却隐隐抓住了一丝灵光。
“理”的化身……众生的愿望……
他想起了阿七姐姐曾经说过的“天命”，想起了陆林前辈让他去体悟凡尘。
“弟子……似乎明白了一些。”沉香若有所思。
“明白就好。”孙悟空点了点头，“咱们还有时间。杨戬既然放了你爹，短时间内天庭那边应该不会有大动作。他们也在观望，在等，等你这颗棋子……彻底成熟。”
“既然如此，咱们就在这东海之上，闭关三月！”孙悟空目光灼灼，“这三个月，俺老孙会把压箱底的本事都拿出来。三个月后，咱们选个黄道吉日，大张旗鼓地去华山！”
“这一次，不搞偷袭，不搞暗算。”
孙悟空猛地一挥衣袖，指向西方天际，豪气干云：
“咱们要堂堂正正地，当着满天神佛的面，把你娘……给接出来！！”
“是！”
沉香猛地站起身，手握神斧，浑身气势如虹。
海风呼啸，卷起千层浪。
师徒二人，一如当年的齐天大圣与那顽石，在这东海之滨，开启了最后的冲刺。
……
接下来的三个月，这座无名荒岛成了风暴的中心。
每日里，都能听到震天动地的轰鸣声。金光与棒影交错，斧芒与佛光碰撞。
孙悟空不再是那个只知道用蛮力压制的老道人，他将自己对“斗战”二字的理解，毫无保留地灌输给沉香。如何用力、如何借势、如何寻找法则的薄弱点、如何在绝境中求生……
沉香则像是一块不知疲倦的海绵，疯狂地吸收着这一切。他在战斗中一次次被打倒，又一次次爬起来。每一次挥斧，他对“劈天”二字的理解就深一分。
他开始尝试着去感应周围的大海、脚下的礁石、吹过的海风。他试图将自己的呼吸与这天地同步，将自己的意志融入到这把斧头之中。
终于，在三个月后的某一天。
晨曦初露，海面平静如镜。
沉香站在一块巨大的礁石上，面对着初升的朝阳。他闭着眼，手中的劈天神斧自然垂落。
孙悟空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他，手中拿着一个桃子，却忘记了咬。
突然，沉香动了。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没有耀眼夺目的光华。
他只是很简单地，向前迈了一步，然后，轻飘飘地挥出了一斧。
这一斧，看起来慢极了，仿佛连三岁孩童都能躲开。
但在孙悟空的眼中，这一斧，却仿佛切断了时光，斩断了因果。
“嗤——”
一声极其轻微的声响。
前方平静的海面，毫无征兆地……裂开了。
不是被气浪冲开，而是海水本身，仿佛被某种规则命令了一般，自动向两边分开，露出了一条深不见底、直达海底的……真空通道！
这通道长达千里，久久不散！
而在通道的尽头，一座海底的小山，无声无息地分成了两半，切口光滑如镜。
“成了。”
孙悟空咬了一口桃子，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大道至简，返璞归真。这小子……终于摸到了‘道’的门槛。”
沉香缓缓收斧，睁开双眼。那双眸子里，再无半点杀气，只有一片如大海般深邃的宁静。
他转过身，看向孙悟空，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师父，我准备好了。”
“那就走吧。”孙悟空扔掉桃核，拍了拍手，唤来筋斗云，“别让你娘等太久了。”
沉香点点头，转身走向那个一直在洞口默默守候、虽然身体虚弱但精神却越发健烁的父亲。
“爹，我们要出发了。去接娘回家。”
刘彦昌看着眼前这个已经完全长成、如山岳般可靠的儿子，眼中含泪，重重地点了点头：“好！好！咱们去接你娘！”
这一日，东海之上，一道金光冲天而起，直奔西方而去。
没有遮掩，没有潜行。
那股浩瀚、坚定、足以撼动三界的气息，毫不掩饰地宣告着——
沉香，来了！
华山，劈山之期，已至！
……
天庭，蟠桃园。
陆林正给那株古桃树浇灌着灵液，忽然动作一顿，抬头望向西方，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
“终于……要开始了吗？”
他放下水壶，整理了一下青衫，目光变得深邃而悠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