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辰时三刻,崇贤馆东阁内已是冠冕济济。
青衿学子依序跪坐于蒲团之上,晨光自雕花棂间透入,在青砖地面投下斑驳光影,尘埃于光柱中浮沉游弋。
刘祥博士端坐讲席,年约五旬,面容清癯,一袭半旧绯袍衬得身形愈发挺拔。
他乃当朝礼学大家,素以治学严谨、引经据典而闻名。
今日讲授《春秋左氏传》“襄公十四年”诸侯会盟于向,戎子驹支赋《青蝇》之章一节。
“诸生须知。”
刘祥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回荡在静寂的讲堂中。
“昔年晋范宣子责戎子驹支于会盟之庭,疑其泄谋。戎子据理力辩,临机赋《小雅·青蝇》‘岂弟君子,无信谗言’,终使范宣子惭而谢过。此非独言辞之利,实乃礼之所在,虽夷狄亦不可轻侮。”
他目光扫过台下众学子,续道:
“然则,礼之运用,存乎一心。近者上林苑中,西域诸国使臣泣诉请兵,舞阳公主殿下以‘三年一贡’、分离朝贡与商贸之策应对,婉拒其请,而全朝廷体面。诸生可思之,此中‘礼’之精义何在?与古之会盟又有何异同?”
话音甫落,权宣褒即率先起身。
他乃权翼之子,家学渊源,举止间自带一股贵胄子弟的从容,拱手道:
“博士明鉴,学生以为,舞阳公主殿下之应对,深得《礼记·曲礼》‘礼尚往来,往而不来,非礼也;来而不往,亦非礼也’之旨。西域诸国,昔仰天朝威德,今困于兵燹,前来请援,是‘来’也;殿下未遽然允诺,亦未严词拒绝,而定贡期、分贡市,示以羁縻之道,是‘往’也。此‘往’非虚应故事,乃审时度势,既全其颜面,又不使朝廷陷入远征泥淖,正合‘君子不尽人之欢,不竭人之忠,以全交也’之义。”
其言引经据典,条理分明,赢得不少学子颔首。
刘祥微微点头,不置可否,目光转向他处。
韩范随即接口,他素以思辨敏捷着称,声音清越:
“权兄所言固然在理,然学生窃以为,公主之策,更契合《孙子兵法》‘不战而屈人之兵’之上略。西域纷争,其情叵测,若贸然出兵,胜负难料,空耗国力。今以定贡制、分贡市应对,看似退让,实则将西域诸国民生命脉部分系于天朝商路,使其虽不得兵援,亦不敢轻易背弃。此乃以柔克刚,以经贸为无形之锁链,不费一兵一卒而收抚远之效,岂非深得‘伐谋’‘伐交’之精髓?较之古之会盟,徒以言辞折服戎狄,其策更显深远。”
他此论跳出经学框架,引入兵家思想,令人耳目一新。
座中学子闻言,多有交头接耳者,显是被韩范之论所动。
徐嵩沉吟片刻,亦起身发言,态度一如既往的温润:
“韩兄之论,高屋建瓴,嵩受教。然嵩思之,《尚书》有云‘明王慎德,四夷咸宾’。舞阳公主之策,其根本仍在‘慎德’二字。连年征伐,东南未平,若再启西域战端,必致民生愈艰,此非‘慎德’也。公主洞察民力之疲,国用之艰,故不行勉强之事,此乃仁者之心。而定立规制,使远人有章可循,商旅有道可行,亦是‘怀诸侯则天下畏之’之实践。其策虽新,其理则古,核心仍是儒家仁政爱民、慎用兵戈之道。”
他始终将落脚点归于儒家根本,强调民生与德政。
刘祥博士听罢徐嵩之言,眼中闪过一丝赞许,抚须道:
“元高能由权谋之术回归仁政之本,善哉。礼之用,和为贵,先王之道斯为美。然时移世易,徒守古礼不足以应万变,如韩生所言,需兼收并蓄。而权生、徐生所论,亦各有其理。诸生当知,圣贤之道,并非僵化条文,贵在通权达变,心存仁恕,方能如舞阳公主般,于纷繁国事中寻得中正之道。”
王曜跪坐于后排,静听诸生议论与博士点评,心湖微澜,却并未起身参与。
他回想起昨日慕容农所言苻登急于结案、以“大局”相压之事,再思及方才韩范、权宣褒所论之权术与礼制,心中暗道:
“权宣褒见其礼,韩范见其谋,元高见其仁,皆有所得。然公主之策,恐非仅止于此。分贡市之举,既可安抚西域,亦能借此整顿商路,增辟税源,或可稍纾朝廷用度之窘。此乃一举数得,其务实之处,远超空言礼乐。刘博士‘通权达变’四字,可谓点睛。”
他又念及自身,前番季考,祭酒王欢刻意将其名次压至第五,虽云“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然其中刻意打磨、抑其锋芒之意,他已隐隐感知。
此刻若再于堂上高论,纵能语惊四座,恐亦非智者所为。
想至此,他便愈发沉静,只将诸生言论与自身思索引为镜鉴,内省于心。
课毕钟鸣,众学子纷纷起身,整理书卷衣冠,鱼贯而出。
阳光正好,柏影婆娑,洒满青石径,王曜与徐嵩并肩而行,忽想起一事,问道:
“元高,今日课上,似乎未见文礼兄身影?前日上林苑大典他便因病未至,难道至今还未痊愈?”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