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末卯初,秋夜将尽未尽,天际仅透出一线蟹壳青的微光。
董府西厢客房内,王曜于一片混沌中悠悠转醒。
首先袭来的便是头颅深处一阵阵锤凿般的胀痛,太阳穴突突直跳,喉间干涩灼痛,似有砂砾摩擦。
他勉力睁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了好一阵,方才渐渐适应了室内昏暗的光线。
借着一缕自窗棂缝隙渗入的熹微晨光,他茫然四顾——这不是太学丙字乙号学舍那熟悉的、糊着素纸的木窗,亦非“龟兹春”酒肆储物室上那带着胡杨木清香的简陋卧房。
身下是触感略显陌生的锦褥,虽不十分奢华,却也柔软舒适;
头顶是素色承尘,房间陈设简洁,一桌一椅一榻,俱是花梨木制式,透着官宦人家常见的、不失体面却又并非顶级的规制。
一股混合着樟木与淡淡尘味的、属于陌生居所的气息,幽幽钻入鼻端。
王曜心头猛地一沉,宿醉带来的浑噩瞬间被一股不祥的预感驱散大半。
他挣扎着欲坐起身,却觉浑身酸软无力,骨架如同散开一般。
昨日上林苑中的喧嚣景象碎片般涌入脑海:昆明池畔的盛筵、杨定吕绍等人的纵情劝酒、葡萄酿那初尝甘醇后却凶烈无比的后劲……
记忆最终定格在自己伏案不支、天地旋转的混沌一幕。
再往后……便是大片令人心慌的空白。
他只隐约记得,似乎曾在颠簸中呕吐,秽物沾身的黏腻不适感依稀可辨……然后,似乎有一双柔软却坚定的手,为他擦拭额角颈项,动作细致……
似乎还有温热的帕子拂过皮肤,带来短暂的慰藉……
一个模糊的女子身影在眼前晃动,气息……
气息并非熟悉的清冷霜雪,亦非带着烟火暖意的胡饼馨香,而是一种……甜腻的、带着侵略性的暖香……
董璇儿!?
这个名字如同惊雷般在他混沌的脑海中炸响!
是了,昨日宴席之上,正是她巧笑倩兮地坐在自己身侧,言辞伶俐,眼波流转,与杨定、吕绍等人一同,或明或暗地劝饮……
后来自己醉倒,恍惚间被人搀扶……
那搀扶之人身上的香气,与记忆中这甜腻暖香一般无二!
难道……昨夜那为自己擦拭、更衣的模糊身影,竟是董璇儿?!
此念一生,王曜顿觉一股寒意自脊椎骨窜起,直冲天灵盖,连那剧烈的头痛似乎都减轻了几分。
他猛地掀开身上覆盖的薄被,低头一看——果然!
自己昨日所穿的太学青裾麻衣早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身半新不旧的细棉布中衣,质地倒也柔软贴肤,却绝非己物!
这里……此处绝非客栈!
看这房间规制、气息,分明是某户人家的客房!
结合昨日董璇儿在场,以及那模糊的记忆……此地,十有**便是华阴令董迈在长安城的府邸!
自己竟醉卧于董璇儿的闺阁之家?!
王曜只觉额角瞬间沁出冷汗,心跳如擂鼓。
他强撑着酸软的身体,自榻上翻身而下,双足落地时竟有些虚浮。
也顾不得寻找鞋履,只着布袜便在这不算宽敞的客房内急促踱步。
目光扫过空荡荡的桌椅,昨日自己所穿的青衫、腰悬的银鱼袋,竟一样也无处寻觅!
这可如何是好?总不能穿着这一身中衣,蓬头垢面,赤着脚跑出董府,奔回太学吧?
若被巡街差役或熟人瞧见,成何体统?
虽说天王四十大寿,太学放假三日,但太学生夜不归宿,醉卧官宦女眷之家,也足以让祭酒王欢震怒,让太学清誉蒙尘,更会让那些本就对他心怀嫉恨之人如平原公苻晖之流,抓住莫大把柄!
必须尽快找到衣物,悄无声息地离开此地!
正当他心急如焚,如同困兽般在室内徒劳搜寻之际,忽闻门外廊下传来一阵极轻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正朝着这间客房而来。
那步履行走间,裙裾摩擦的窸窣微响,在这寂静的清晨显得格外清晰。
王曜浑身一僵,不及细想,几乎是凭着本能,一个箭步窜回榻边,迅速掀被躺倒,面朝里壁,紧紧闭上双眼,连呼吸都刻意放得轻缓绵长,做出一副仍在熟睡的假象。
心中却是波澜汹涌,只盼来人放下东西便速速离去。
“吱呀——”
一声轻响,房门被轻轻推开。
一股熟悉的、甜腻中带着几分清冽晨露气息的暖香,随之飘入室内。
董璇儿来了。
王曜虽闭着眼,却能清晰地感觉到那目光在自己“沉睡”的背影上流转片刻。
他竭力控制着身体,不露出一丝颤动的痕迹,心中默念静心,只盼她能快些离开。
短暂的静默后,他听到衣物被轻轻放置于桌面的细微声响。
那衣料摩挲之声,似乎并非自己那件半旧的青衫。
随即,那目光似乎又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他甚至能感觉到一道带着玩味笑意的视线扫过他的耳根——方才因慌乱焦急,那里想必还有些未褪尽的红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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