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林苑内,昆明池畔,赐宴之欢已达鼎沸。
猩红氍毹之上,杯盘狼藉,酒气氤氲,与秋日草木清香混杂,织成一幅盛世狂欢的图卷。
那特设的五边形席案间,先前纵论天下的豪情已被醺然醉意取代。
王曜伏于案上,青衫袖口沾染了葡萄酿的殷红,呼吸沉浊,已然不省人事。
杨定虽强撑虎目,然身形摇晃,口中兀自嘟囔着“再饮……三百杯”,终是敌不过酒力,硕大头颅重重磕在案几边缘,发出闷响。
吕绍更是不堪,早已滑落座下,蜷卧于茵褥之间,鼾声如雷,胖脸上犹带着满足的笑意。
徐嵩与尹纬虽尚能维持坐姿,然徐嵩面色酡红,平日温润目光此刻略显涣散,执杯之手微颤;
尹纬虽仍是那副落拓踞坐之姿,然眼神已失锐利,只余一片朦胧酒意,指尖无意识叩击着案面。
年幼的杨盛早已趴伏一旁,沉沉睡去。
席间唯二尚显清醒者,竟是安邑公主苻笙与华阴令千金董璇儿。
苻笙杏黄中衣领口微松,鬓发稍乱,双颊飞霞,然眸光流转,依旧明亮,她瞧着横七竖八的众人,尤其是身旁酣睡的杨定,不由嗤嗤笑道:
“都是一群没用的!平日吹嘘海量,真到了酒阵前,还不如我等女流!”
言语间带着三分得意,七分亲昵。
董璇儿亦是云鬓微斜,芙蓉面上红晕浅染,却更添娇艳,她执壶的手稳如磐石,笑吟吟接口道:
“公主所言极是,可见这酒量深浅,原不与气力相干。”
二女对视一笑,竟颇有惺惺相惜之感。
高台御座之上,天王苻坚亦已半酣。
玄色常服的前襟沾染了些许酒渍,平日威严的目光此刻带着几分迷离与畅快。
他遥遥望见王曜、杨定那一席的“惨状”,尤其是那两个依旧言笑自若的女子,不由哈哈大笑,声若洪钟,穿透喧闹的宴席,引得近处众人侧目。
“瞧瞧!瞧瞧!”
苻坚以手中玉箸指向那席,对侍坐身旁的权翼、梁熙、徐成、朱肜、毛兴、裴元略、赵整,以及下首的车师前部王弥寘、鄯善王休密驮、龟兹王子白震等西域诸人笑道。
“朕的这些好儿郎,太学菁英,将门虎子,平日里何等英武,何等文采!今日在这酒阵之前,竟被两个小女子杀得丢盔弃甲,七倒八歪!哈哈,当真是一物降一物!”
他兴致极高,言语间充满了长辈看待晚辈胡闹时的宽容与戏谑。
权翼等重臣见天王开怀,皆陪笑附和。
梁熙捋须微哂:
“少年人性情率真,不加掩饰,亦是可爱。”
徐成则摇头苦笑,目光扫过半醉不醉的侄儿徐嵩,暗叹这小子终究还是欠些火候。
朱肜、裴元略亦面露莞尔。
唯有毛兴,目光不经意扫过远处负责警戒、身影依旧挺直的毛秋晴,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对比。
西域三王见此情景,虽觉有趣,然身处天朝盛宴,不敢放肆,只微微欠身以示回应。
白震心中有事,笑容更是勉强。
苻坚笑罢,酒意上涌,豪兴顿生。
他猛然一拍御案,震得杯盏作响,朗声道:
“今日朕心甚悦!佳儿佳妇,良辰美景,岂可虚度?”
他环视左右陪侍的众臣与西域诸王,目光灼灼。
“尔等皆朕之股肱,远方贵客,今日宴饮,必要尽兴!朕有令,在座诸位,谁要是不喝得醉倒,就不准离开这上林苑!”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权翼、梁熙等老成之臣面面相觑,欲言又止。
苟王后与张贵妃正于侧席细语,闻得此言,脸色微变。
苟王后忙起身,趋前柔声劝道:
“陛下,酒能助兴,亦能伤身,今日盛宴已持续良久,诸位大人、使臣皆已尽欢,不如……”
“不如什么?”
苻坚不等她说完,便挥手打断,面上带笑,语气却不容置疑。
“今日是朕的寿辰,朕说如何便是如何!尔等妇人,莫要扫兴!”
他言语间带着七分醉意,三分不容置疑的威权。
张贵妃见状,亦欲开口,苻坚却已转向朱肜,指定道:
“朱爱卿,你素来严谨,朕命你为监酒官,监督此令执行!若有未醉而欲先行者,唯你是问!”
朱肜闻言,哭笑不得,只得躬身领命:
“臣……遵旨。”
心下却是暗暗叫苦,这差事岂是容易办的?
场面一时有些凝滞。
欢宴气氛虽在,然天王此令,却让不少已感疲乏或酒力不支者心生惶恐。
秘书侍郎赵整坐于下首,见苻坚因醉失态,强令群臣纵饮,有违圣主明君之风,更恐酿成失仪祸乱,眉头紧锁,忧心如焚。
他沉吟片刻,忽地离席而起,行至御座前丹墀之下,整衣肃容,深深一揖。
“陛下!”
赵整声音清越,虽不高亢,却清晰地压过了场中丝竹与喧哗。
“臣闻昔者禹饮仪狄之酒而甘之,遂疏仪狄,绝旨酒,曰:‘后世必有以酒亡其国者’。今陛下寿考康宁,海内宴安,然酒之为物,可喜亦可畏也。臣不才,愿献《酒德之歌》一首,为陛下寿,亦为诸公诫。”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