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鼓三通,余韵如沉铁坠入深潭,震颤着太学鳞次栉比的殿阁。
中央轴线上那座巨兽般的重檐大殿已然隐没于渐浓的靛青夜色,唯两角鸱吻在檐上勾出嶙峋的剪影,衬着初明寒星。
殿后数进,一栋精巧的垂花门楼悄然伫立,琉璃瓦在廊下灯光折射下流转微光,此处离诸生喧嚣的学舍颇远,自成一方静谧天地——此乃太学祭酒王欢的书斋兼居停之所。
书斋内,暖与寒暗斗。
铜龟炉腹中松炭烧得透红,徐徐散出暖烟,裹着陈年墨香与纸帛气息。
然北窗犹开一线,放入早春料峭夜风,卷起案上堆积如山的竹木牍片,发出悉索如虫鸣的微响。
灯盏数盏,错落安置于紫檀长案、博古架间,晕出暖黄光晕,将案后执笔凝神的老者身形勾勒得尤为明晰。
老者正是太学祭酒王欢,年逾古稀,着寻常的白色素面宽袍,头束同色幅巾,鬓角眉梢皆是岁月染就的霜雪,唯面色在灯火下泛出一种温润如玉的光泽。
他一手捻着颔下稀疏长须,一手擎着一支狼毫细笔,目光于摊开的厚厚名册与一束束刚解开的、犹带路途尘埃的牒文卷轴上逡巡。
每一卷牒文上的朱红印玺,在灯下都如一滴初凝的血珠。
“此届五百零三员生牒,至此录入几何?”
王欢出声,嗓音温煦和缓,恰似炉上煨着的暖茶。
司业卢壶侧立于长案另一端,正俯身用一枚扁玉笔舔轻触墨海,闻言立即搁置。
卢壶年近五秩,面白微髯,眉间一道因长年劳思而生的悬针纹清晰可见。
他神情端肃,声音亦是精纯平板,字字清晰:
“回禀祭酒,截止今酉末,实报生员四百八十六名,尚有十七名未至。未至者牒文皆在此处,缘由亦已依规注录于簿侧。”
“嗯。”
王欢轻应,目光依旧流连在名册间。
“且将未至者牒文与我。”
卢壶应诺,上前一步,将一束以青丝绦捆扎整齐的牒卷置于王欢案头灯辉最亮处。
王欢将其解开,逐一展开。昏黄灯火跳跃在纸上,每一道墨迹、每一处指痕、每一方印玺的细微纹理都显出端倪。
他看得极慢,时而指尖于某姓名上略略悬停。
“陈留赵昱,报因春寒陡至,老母陡发旧疾,已遣家仆飞驰报备,附陈留太守加印陈情书……嗯,孝心可悯。陇西成弼,路遇山洪毁道,具图附文,呈请旬日之宽……此属天灾,当恤。”
王欢目光忽于一卷牒文上凝定——那卷牒文以素绢装裱,并无特别华贵之处,唯卷轴木质温润,显出是精心选材。
他将其轻轻抽出,完全展开于灯火下,指尖点在开头那端正遒劲的数行墨字之上:“弘农 王曜”。
墨字入眼,王欢眼底温煦的灯火便似被无形的风丝拂动了一下,晕开一圈柔和涟漪。
“是他……”老者低声轻语,几若自语。
一旁侍立的卢壶深知祭酒脾性,立刻轻声接道:
“王曜,年十六,弘农华阴人氏。举荐牒文乃弘农太守亲署,后附弘农大儒杨衡亲笔评议,文末八字墨沉千钧——‘颖悟绝伦,心在苍生’。”
他微顿,似在脑中翻阅卷宗。
“昔日弘农郡学官所呈那篇《田耕赋》,词锋锐利沉郁,洞见民生疮痍,论农耕之艰、黎庶之困,笔如刻刀。祭酒当夜展读,虽不言,然连叹三声‘奇才难得’。”
卢壶话音刚落,王欢已然接过话来,长须于指间捻动,目光深远,似望穿窗棂外的沉沉夜色:
“不错,此子才器不凡,胸襟志向,亦非寻常皓首穷经之辈可比,恰如璞玉蕴藏山泽,亟待雕琢,亦或……”
他眉间微蹙,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色掠过。
“或如烈火初燃,不谙世故,稍有不慎反噬其身。我实恐……他年轻气盛,孤身负笈,关途凶险……”
话语未尽,门外廊下忽传来一声恭敬的禀告,声音穿透静谧夜气:
“禀祭酒、司业,新生王曜已入署,方办毕入牒报备,取用过学用。”
此言如春水破冰,瞬间将室内悬疑凝重的气氛荡涤一空。
王欢眉宇间微凝的霜雪骤然消融,捻须的手指一松,眼底温润的波光重新漾开,口中不由低声喟叹:
“……无恙便好!无恙便好!”
卢壶亦明显松了紧悬着的那口气,他快步走至门边,并未开门,只是隔着门板沉声向外问道:
“何处安置?”
“丙字乙号学舍。”门外答声清晰。
卢壶颔首:
“知道了。”
复转向王欢,面上难得露出一丝浅淡笑意:
“丙字乙号,六人共居。那处向阳,离主讲堂尚近,便于早晚研习。”
王欢缓缓将手中王曜的那卷牒文卷起,动作轻缓珍惜,仿佛在抚平一块珍玉上的微痕。
重又束好青色丝绦,他将牒文轻轻置于案角那束已经验讫的卷宗最上首。
做完这一切,他才抬眼看向卢壶,温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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