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岭北麓的云溪村,藏在华山西侧一道幽深的褶皱里。
村口有溪,自嶙峋山石间奔涌而出,水色清冽见底,唤作云溪。
溪畔多生野云母,日光照耀时,碎光粼粼,恍如流银泻地。
村人以采药、猎兽、垦殖山田为生,日子清苦,却也自有一番隔绝尘嚣的宁静。
那一年,暮春时节。
山间的杜鹃开得正盛,一簇簇殷红如血,点缀在漫山遍野的新绿之中。
晨雾尚未散尽,湿漉漉地挂在林梢,空气中弥漫着泥土、腐叶和草木萌发的混合气息。
少女背着竹篓,赤足踩在溪边光滑的鹅卵石上,溪水冰凉,激得她脚踝微微泛红。
她约莫十六七岁年纪,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葛布衣裙,袖口和裤脚都挽起几分,露出蜜色而结实的小臂与小腿。
头发乌黑浓密,用一根削磨光滑的木簪松松绾在脑后,几缕碎发被山风拂动,黏在汗湿的额角。
眉眼生得极好,不是时下推崇的柔弱之美,而是带着山野的鲜活与泼辣,眸子亮得像雨后的星辰,顾盼间自有股不服输的韧劲。
她正低头专注地在溪畔湿润的草丛间寻觅,指尖灵巧地拨开叶片,小心采撷着肥嫩的车前草与蒲公英。
竹篓里已有半篓草药,除了寻常的清热解毒之品,还有几株难得的七叶一枝花和石斛,这是要拿去县城药铺换些盐巴和针线的。
阿娘病了很久,咳嗽总不见好,郎中说需得用些滋补的药材缓缓调养,可家里哪有余钱?只能靠自己多跑几趟山,碰碰运气。
溪流上游不远处,临水倚着一座半旧的六角凉亭。
亭柱漆色斑驳,匾额上“枕流”二字也漫漶不清,据说是前朝某位不得志的文人雅士所建,早已荒废多年,平日罕有人至。
然而今日,亭中却有人。
少女采满一篓药,直起身子捶了捶酸痛的腰,目光无意间扫过凉亭,不由得微微一怔。
亭中石凳上,坐着一位青衫书生。
距离稍远,看不清面容,只觉其身姿挺拔,即便闲坐,脊梁也挺得笔直,与村中那些佝偻惯了的山民截然不同。
他手中似乎捧着一卷书,正凝神阅读,偶尔抬手拂去飘落肩头的柳絮,姿态洒脱不羁。
这荒亭野岭,怎会有这样的读书人?少女心下好奇,像是山林间突然闯入一只羽色鲜亮的陌生鸟儿,打破了惯常的寂静。
她犹豫了一下,并未立刻离去,而是就近找了块平坦的大青石坐下,脱下草鞋,将沾满泥泞的双脚浸入溪水中。
清凉的溪水舒缓着疲惫,她一边搓洗着脚上的泥垢,一边忍不住偷偷打量那凉亭中的身影。
山风掠过,带来亭中隐约的吟诵声,清朗悦耳,似是与手中书卷应对。
少女听不懂那文绉绉的词句,只觉得那声音很好听,像溪水敲击石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韵味。
她忽然想起村里唯一的塾师,摇头晃脑念“关关雎鸠”时,总带着一股迂腐的酸气,远不及这声音让人心静。
日子便这么一天天过去。少女依旧每日上山采药,凉亭中的书生也似乎成了固定风景。
有时他不在,亭中空寂,少女竟会觉得有些失落;有时他在,或读书,或抚琴,也不知他从何处弄来一张古琴,琴声疏落,不似俗调,或只是负手而立,眺望层峦叠嶂,一待就是大半日。
两人从未交谈,甚至没有刻意靠近过。少女总是在溪边忙碌,书生总是在亭中静处。
但一种奇妙的默契悄然滋生。
少女发现,自己若来得早,书生有时会微微颔首示意;若她采到罕见的药材,面露喜色,亭中那道目光似乎也会停留片刻,带着些许赞许。
有一次,她为了采一株长在陡峭石缝间的灵芝,险些滑倒,惊叫出声,亭中书生的身影倏然站起,虽未过来,关切之意却隔空传递过来。
少女稳住身形后,朝他那边挥了挥手,示意无碍,他似乎松了口气,才缓缓坐了回去。
直到一个燠热的午后。
少女采药累了,坐在老地方歇脚,从怀里掏出一个粗麦饼啃着。
天气异常闷热,蝉鸣聒噪,溪水也显得浑浊了些。
她望着阴沉下来的天色,担忧着晾晒在院中的药材。
“丫头,山雨欲来,还是早些归家为妙。”
一个清朗的声音忽然在身边响起。
少女吓了一跳,猛地回头,只见那青衫书生不知何时已走下凉亭,站在几步开外。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与她说话,也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清他的模样。
面容清癯,下颌线条利落,鼻梁高挺,一双眼睛尤其引人注目,并非纯粹的黑色,而是带着些微琥珀色的光泽,深邃明亮,仿佛能洞悉人心,此刻含着淡淡的笑意,显得温和而……有趣?
对,就是有趣,那眼神里没有寻常读书人见到村姑的轻视或好奇,倒像是看到了一件有意思的物事,带着几分探究和玩味。
少女脸上微热,下意识地把啃了一半的麦饼藏到身后,站起身,拍了拍裙子上的草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局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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