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元十四年的初雪,融化在太学庑廊的滴水檐下,转眼间,庭中老槐的枝桠已从枯寂转为含蓄的孕绿。
时光如渭水东流,无声无息,自终南山归来时的十一月凛冽,滑过授衣假期的围炉与静思,再穿过元正朝贺的喧嚣,悄然行至建元十五年(379年)二月仲春的时节。
春风尚带料峭,却已能嗅到泥土解冻的清新气息,拂过长安城南郊的太学庑舍,也拂过丙字乙号学舍内五位学子沉淀了一冬的心事。
授衣假毕,太学重开绛帐,弦诵再起。
学舍内,炭盆余温尚存,空气中弥漫着墨香与少年人特有的蓬勃朝气。
王曜自博平侯府搬回,晨起诵读,夜阑笔耕,规律的学子生活下,是愈发沉稳的气度。
只是偶尔,在课业间隙,或是对烛凝思时,终南山巅那场交织着血火与诡谲的梦境,以及王嘉那番关于天机谶纬的石破天惊之语,会如冰层下的暗流,骤然涌上心头,令他执卷的手微微一顿,目光投向窗外未知的虚空。
这日旬假午后,难得众人皆在舍内。
徐嵩正伏案疾书,整理着自其叔父右将军徐成处听来的关中各郡县民情,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忧色。
杨定则倚在窗边,擦拭着一把精致的匕首,那是他新婚妻子安邑公主所赠,阳光透过窗棂,照亮他英武侧脸上那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
吕绍最是闲适,翘着腿躺在硬板床上,嘴里哼着不知从何处听来的小调,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床沿。
尹纬坐在角落的阴影里,捧着一卷《鬼谷子》,目光却并未落在书页上,仿佛神游天外。
自破虏将军吕光府上归来后,他周身的气息更显冷峭孤高,连吕绍这般粗疏之人,也觉出几分不同。
“景亮。”
吕绍忽然翻身坐起,凑到尹纬身边,好奇道:
“我爹近来总唤你去府里,到底所为何事?神神秘秘的,连我都瞒着。”
尹纬眼皮未抬,只淡淡道:
“吕将军垂询,不过些经史疑义,兵家旧事罢了。你若感兴趣,何不自去问他?”
吕绍碰了个软钉子,撇撇嘴:
“得,当我没问,老头子那些事,听着就头疼。”
他转而看向王曜,见其正对着那卷《泛胜之书》出神,便又凑了过去,嬉笑道:
“子卿,怎地魂不守舍?莫不是……在想你那董娘子?”
王曜被他一语道破心事,面上微热,搁下书卷,掩饰道:
“休得胡言,我是在思量裴公前日所授新改良的区田法,想着如何能在南郊推广。”
杨定闻言,收起匕首,朗声笑道:
“子卿,你这可就不够意思了,那董家小娘子,自终南山一别,可是近三月杳无音信,我等都看在眼里,你这些时日,时常心不在焉,不是为她,还能为谁?”
他走过来,拍了拍王曜的肩膀。
“若是放心不下,便去安仁里董府探问一番,男子汉大丈夫,何须如此扭捏?”
徐嵩也停下笔,温言劝道:
“子臣所言甚是,董娘子性情虽娇,然终南之行,对子卿亦是关切备至。如今久无消息,确有不妥,或许家中确有不便之处。”
连角落里的尹纬也难得开口,声音依旧冷冽,却带着一丝洞悉:
“情深不寿,强极则辱。子卿心中既有挂碍,一味回避,反生心魔。当断则断,或是……当访则访。”
王曜被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心中那点怅惘与疑虑愈发清晰。
他叹了口气,坦然道:
“不瞒诸位,我确实……有些担忧,董姑娘她……不像是能沉寂如此之久之人。”
吕绍立刻来了精神,挤眉弄眼道:
“这就对了嘛!要我说,你现在就去!带上些时新果子,就说是朋友关心,探病问安,名正言顺!”
正说笑间,胡空来访,邀王曜同去云韶阁授课。
王曜正好借此暂离学舍,整理心绪,便与胡空一同出了门。
云韶阁中书阁内,炭火温煦,驱散了春寒。
数月未见,阿蛮与绿珠等几位少女,在王曜与胡空的悉心教导下,进益显着。
阿蛮原本只识得几个俗字,如今已能流畅抄录《列女传》篇章,字迹虽显稚嫩,却工整端秀;
绿珠于算学上颇有天赋,寻常账目已能核算无误。
胡空在一旁耐心指点着绿珠一处账目的疏漏,态度温和。
课间考校,王曜见二人应对从容,笔下亦有章法,心中欣慰,遂当众温言嘉许:
“阿蛮姑娘笔力渐稳,绿珠姑娘算学精进,皆是用心向学之功。还有你们几个,也颇有长进。学问之道,贵在坚持,假以时日,必有所成,还望大家再接再厉!”
众女见素来严谨的王曜出言称赞,皆面露喜色。
阿蛮更是羞得垂下头去,脸颊飞起两朵红云,如同初绽的桃萼。
待课程结束,众人散去整理书案时,她踌躇片刻,终是鼓足勇气,走到正与胡空低声讨论的王曜面前,双手捧上一物,声音细若蚊蚋,手指因紧张而微微发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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