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章步入花厅时,林家三娘子与其两位友人已端坐其中。
见沈章进来,三人皆起身见礼,互通姓名。
林三娘子林施一袭水绿色衣裙,容貌清秀,举止得体,笑容温婉。
她身旁两位女子,一位穿着鹅黄衫子,眼神灵动,顾盼间带着好奇,是城中富商苏家的女儿苏秀。
另一位身着淡蓝衣裙,神色略显清冷,是原州一位告老翰林家的孙儿方蕙,据说诗才不俗。
双方寒暄落座,侍从奉上香茗。
起初,气氛尚算融洽,林施言语间多是称赞沈章昨日在贡院临危不乱的勇气,又感慨女子参考不易,颇有些同仇敌忾的意味。
苏秀言之她离沈章号舍远,问起当时火势如何。
沈章一一应对,言辞谨慎,只拣些无关紧要的场面话说,
对于自己如何答题、具体细节,巧妙地带过,或是以“当时慌乱,记不真切”为由避开。
林施见她口风甚紧,知其防备,便不再强求,转而拈起盘中一块桂花糕,似是不经意地笑道:
“说起来,今日我们姐妹小聚,不谈那些烦心事了。
方才来时,见园中菊花正好,倒想起陶令‘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之句,
其恬淡超脱,真是令我辈心向往之。
只是不知,沈四娘子以为,此等避世情怀,于我等女子立世,可有借鉴之处?”
这话头转得看似风雅安全,实则暗藏机锋。
将女子立世与隐逸避世相联系,稍有不慎,便会落入“女子只合深闺,不应争竞”的潜在逻辑中。
沈章心知考验正式开始,她放下茶盏,迎上林施的目光,笑道:
“林三娘子此问甚妙。五柳先生之志,在于不为五斗米折腰,守其本心。
其‘悠然’并非全然避世,而是于尘嚣中寻一方心灵净土。
章以为,我辈女子立世,正当学其‘守心’,而非效其‘避世’。
譬如我等参考,并非为了争强好胜,卷入名利之场,恰是为了争取一份能自主选择生活、守护心中‘南山’的底气与能力。
若因外界纷扰便退缩归隐,岂非辜负了这难得的机会,也辜负了自己读过的书、明过的理?”
她一番话,将“避世”巧妙转化为“守心”,并赋予了女子争取权利积极意义,既回应了问题,又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方蕙闻言,清冷脸上露出兴色,接口道:
“沈四娘子此言,倒让我想起《诗经》中的许穆夫人。
国难当头,她不顾‘女子善怀,亦各有行’的俗见,奔走救卫,其行其志,岂是‘避世’二字可囊括?
可见女子之力,未必输于男子,端看有无施展之机与敢为之勇。”
她引经据典,支持了沈章的观点,也显示了自己的学识。
苏秀拍手笑道:“蕙姐姐说得是!我看那些迂腐夫子,总爱拿‘女子无才便是德’说事,
却不知自古便有班昭续《汉书》、蔡琰作《胡笳》,哪个不是才华横溢,留名青史?”
林施见话题被引向对女子才华的肯定,与自己初始隐含的试探略有偏差,便又微微一笑,将话题引向更深的经义讨论:
“两位妹妹说得固然在理。然则,圣贤经典,终究是男子所作,其中礼法规矩,多对女子加以约束。
譬如《礼记·内则》有云,‘男不言内,女不言外’,我等在此议论立世之道,是否已然‘言外’了呢?”
她目光灼灼地看着沈章,这问题更为尖锐,直指经典对女子行为的规范与她们当下行为的“矛盾”。
沈章知这是核心之问,避无可避。
她沉吟片刻,并未直接反驳《礼记》,而是缓缓道:
“林三娘子所引,确是圣人之言,章不敢妄议。
然则,林三娘子尝读《周易》,有云‘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
又闻孔子所修《春秋》,而乱臣贼子惧。
可见圣人之意,亦在因时制宜,明辨是非,以导人向善,而非以僵死之条文束缚后世。”
她顿了顿,见三人皆凝神倾听,便继续道:
“《礼记》成书于数百年前,其时情境与今日大不相同。
且圣人制礼,本意在于‘齐家治国’,使天下有序。
若时移世易,旧礼已不能安顿人心、顺应时势,
我等后人,是应墨守成规,亦或是领会其‘导善’‘有序’之精神本质,探寻更合时宜的立身处世之道?
譬如‘女不言外’,若女子能明道理、识大体,其‘言’有助于家国和睦、风气清正,
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治内’之延伸?
若一味禁止,岂非因噎废食?”
方蕙眼中闪过激赏,颔首道:“沈四娘子此言,深得‘权变’之要义。
经是死的,人是活的。
若读经读得迂腐了,反倒辜负了圣贤启迪民智的初心。”
苏秀也道:“就是!难道只许男子读圣贤书明理,就不许我们女子读了明理?
我们明理之后,自然也想做些有益的事,这难道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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