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铮在赋税、民生上抓不到沈章的把柄,心头那股郁气始终难以疏解。
他像一头固执的老鹰,继续在云川的方方面面盘旋审视,不放过任何一丝可能存在的“悖逆”之处。
很快,一个被他忽略,却又显而易见的现象,引起了他的高度警觉。
他再次仔细翻阅了户曹提交的详细人口档案,发现云川人口的增长,几乎完全依赖于外来人口的迁入(主要是归籍山民和部分外来商户),
而本地户籍的新生儿数量,虽然稳定,却并未出现与总人口增长相匹配的爆发式提升。
之后他又将目光投向了县学。
几次暗中观察和听取汇报,都证实了一个让他极为不安的事实:
县学中的女学生数量,与男学生持平!
那些女孩子穿着干净的学服,捧着书本,眼神明亮,言谈举止间充满了自信,与他在中原地区常见的羞怯内敛的闺阁女子截然不同。
更让他心惊的是,在一次“偶然”听到的女学生交谈中,
她们毫不掩饰对县令沈章的崇拜,言语中充满了“要像明府一样读书明理”、“将来也要考科举”、“为官一方”的志向!
“荒谬!荒唐!”
回到驿馆,王铮再也按捺不住,一拍桌案,震得茶盏乱响。
他对着陪同的属官厉声道:
“本官终于明白沈章祸乱之根源了!”
“《礼记》有云:‘男有分,女有归。’
女子之责,在于相夫教子,主持中馈,方是正道!
如今这沈章,不仅自身牝鸡司晨,更蛊惑境内女子,皆效仿其行,竟以科举为官为志向!
女子向学,则心气高傲,必不思婚嫁,或延迟婚期!
长此以往,何人愿守闺阁?何人愿事舅姑?何人愿绵延子嗣?!”
他越说越激动,仿佛看到了一个礼崩乐坏的可怕未来:
“尔等看看!云川人口看似增长,实则如无源之水,无本之木!
全靠流民填充!本地丁口滋生缓慢,此乃动摇国本之兆!
若天下女子皆效仿云川,不思生育,我大周之户口何存?
赋税何来?兵源何出?!沈章之行,看似惠民,实则是掘我朝根基!其心可诛!”
自认为抓住了沈章最大“罪证”的王铮,立刻命人传唤沈章至驿馆问话。
沈章接到传唤,心中已有预感。
她来到驿馆,行礼之后,看到王铮面沉如水,目光如炬盯着她。
“沈县令,”王铮压抑着怒火,开门见山,
“本官查阅户籍,云川新生丁口不增,县学之中,女童竟与男童争锋,
且多以汝为榜样,欲效仿汝科举为官。
汝可知,此风一长,女子皆慕虚名而废人伦,迟婚不育,乃断国之根基!
汝对此,作何解释?!”
这番指控,比之前的“与民争利”要严重十倍!
直接上升到了“动摇国本”的高度。
沈章眉头微锁,知道这是理念的根本冲突,避无可避。
她目光清澈坚定,并未被王铮的疾言厉色所吓倒,反而缓缓问出了一个让王铮猝不及防的问题:
“王大夫忧国忧民,下官敬佩。只是下官有一事不明,想请教王大夫。”
“讲!”
“敢问王大夫,若一个女子,不读书,不明理,无力分辨善恶,无力保护自身与家业,只能如同浮萍,依附于父、依附于夫、依附于子而存……”
沈章声音平稳,每一个字都像锤子敲在王铮坚守的理念上,
“这样的女子,在她所处的家庭遭遇变故,譬如父亡、夫死、子幼之时,
她除了哭嚎命运、拖累亲族、或被迫改嫁乃至沦落之外,
她还能做什么?她又能为自己、为家族、乃至为我大周,养育出何等样的下一代?”
王铮一怔,竟一时语塞。
沈章不等他回答,继续道,
“王大夫只看到女子读书或‘不思婚’,却看不到无数女子因愚昧无知而一生悲苦,
更看不到她们在困顿中无力教养出明事理、有担当的后代。
云川女子读书,非为不婚,而是为了能活得明白,能有选择之权,能在风雨来时,有立身之本。
唯有如此,她们将来为人妻、为人母时,方能真正懂得如何相夫,如何教子。
方能养育出知书达理、于国更有用的下一代。”
“至于新生人口,”沈章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务实,
“云川归附之民,多为青壮。
他们安居乐业,娶妻生子乃自然之事,只是需要时间。
下官已鼓励不婚?不曾。
下官已禁止生育?亦不曾。
百姓生活富足,环境安定,人口滋生乃水到渠成之事。
王大夫以此苛责,是否有些……为时过早?”
“更何况,”她最后掷地有声反问,
“若天下女子,皆能如云川女子般,通文墨,明事理,强健其精神,
则我大周未来之民,其素质又将如何?
这究竟是动摇国本,还是夯实国本?请王大夫明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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