奋斗的石头 第169章 破屋晨霾

破屋内，最后一缕烛光熄灭的瞬间，浓稠如墨的黑暗和死寂便像湿冷的裹尸布，严丝合缝地包裹了上来，压得人喘不过气。只有角落里简易灶坑中未燃尽的柴火，偶尔爆出一两点微弱的猩红火星，短暂地映亮周围方寸之地，旋即又被更深的黑暗吞噬，如同我们此刻飘摇不定的命运。空气中弥漫着草药苦涩的余味、柴火的烟呛、泥土的腥潮以及我们身上散发出的汗臭、血污和恐惧混合在一起的、令人作呕的复杂气味，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咽绝望。

韩婶被喂下药后，依旧昏迷不醒，歪倒在冰冷潮湿的泥地上，身体时而轻微地抽搐一下，喉咙里发出断断续续的、拉风箱般的杂音，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牵动着我的心弦，生怕那口气就此断绝。狗娃蜷缩在我怀里，似乎因为那点食物和温暖的怀抱，呼吸稍微平稳了些，但额头依旧烫得吓人，小脸在偶尔亮起的火星映照下，呈现出一种不祥的蜡黄。我紧紧搂着他，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他冰凉的小脚，感受着他微弱的心跳，那一点点生命的搏动，是这无边黑暗中唯一真实的慰藉，却也承载着无法言说的沉重。

头领和老葛他们三人，像三尊沉默的石像，分散在破屋的几个角落，背靠着斑驳开裂的土墙，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我看不清他们的表情，只能听到他们极其轻微而均匀的呼吸声，显示出一种经过严格训练的、即使在休息中也保持高度警觉的状态。他们是谁？是冯经历暗中布下的棋子？还是那个神秘“林老大”的私兵？这种沉默而高效的作风，比官差的张扬更让人感到深不可测的恐惧。我们仿佛不是被救助，而是被“收纳”进了某个庞大而隐秘的体系之中，生死不再由己。

时间在煎熬中缓慢流逝。屋外，天色由沉郁的铅灰渐渐转为一种病态的鱼肚白，微弱的光线从屋顶的破洞和墙壁的裂缝挤进来，在满是灰尘的空气中划出几道苍白的光柱，勉强驱散了些许黑暗，却更照出了这破屋的残破和狼藉，也照见了我们三人惨不忍睹的狼狈相。韩婶的脸色在晨光中灰败得像一张旧纸，嘴唇干裂发紫；狗娃的眼窝深陷，呼吸微弱；我低头看着自己褴褛的衣衫、满是泥污和血痂的双手，一种巨大的悲哀和无力感席卷全身。

老葛无声地起身，走到灶坑边，熟练地添了几根细柴，用火石重新引燃了火种。橘红色的火苗再次跳跃起来，带来一丝微弱的光和热。他将瓦罐里剩余的药汁重新加热，又掰了小半块杂粮饼扔进去，煮成一碗稀薄的药粥。

“喂她吃点。”老葛将温热的药粥递给我，声音低沉沙哑，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我道了声谢，接过瓦罐。药粥的气味依旧苦涩刺鼻。我小心翼翼地扶起韩婶，让她靠在我怀里，她的身体软绵绵的，头无力地垂着。我用手勺舀起一点温热的粥，凑到她唇边，轻声唤道：“婶子，张嘴，吃点东西……”

韩婶毫无反应。我只好用手指轻轻撬开她紧咬的牙关，将粥水一点点滴进去。大部分粥水顺着她的嘴角流了出来，只有少许被无意识地咽下。看着她这副模样，我的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我强忍着，耐心地、一点点地喂着，仿佛这样做就能留住她正在飞速流逝的生命力。

喂完韩婶，我又把剩下的小半碗粥自己喝了。滚烫的粥水下肚，暂时压下了胃里的灼痛，却压不住心头的冰冷。狗娃似乎闻到了食物的味道，不安地扭动起来，发出细弱的哭声。我赶紧又用清水化开一点饼屑，小心地喂给他。

头领始终靠墙坐着，闭目养神，但我知道他绝对醒着，而且对屋内的一切了如指掌。他在等什么？等天亮？等接应的人？还是等……某个时机？

终于，当阳光彻底驱散晨雾，透过破洞在屋内投下几块清晰的光斑时，头领睁开了眼睛。他的目光锐利如鹰，扫过我们，最后落在虚掩的门口，侧耳倾听着外面的动静。

破屋外一片死寂，只有风吹过废墟的呜咽声和远处山林里早起的鸟鸣。这种过分的宁静，反而让人更加不安。

“时候差不多了。”头领突然低声开口，打破了长时间的沉默。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四肢，对老葛和另一个汉子使了个眼色。

老葛二人立刻起身，动作麻利地将灶坑里的灰烬用泥土掩埋压实，又检查了一遍屋内，确保没有留下任何明显的痕迹。他们的动作熟练而迅速，显然是做惯了这种隐匿行踪的事情。

我的心猛地提了起来。要走了吗？去哪里？韩婶这个样子，怎么走？

头领走到我面前，目光落在我怀里依旧昏睡的狗娃和旁边气息微弱的韩婶身上，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能走吗？”他问，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审视。

我看着韩婶苍白如纸的脸，咬了咬牙：“我背她！”

头领没再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他走到门口，极其谨慎地扒开一道缝隙，向外观察了良久，确认安全后，才示意我们准备。

我深吸一口气，将狗娃用破布带更紧地捆在胸前，然后蹲下身，在老葛的帮助下，将软绵绵的韩婶背到背上。她的身体比想象中还要沉重，冰冷得像一块石头，压得我膝盖一软，差点跪倒在地。我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站稳，额头上瞬间渗出了冷汗。

“走。”头领低喝一声，率先侧身钻出了破屋。老葛紧随其后，另一个汉子断后。

清晨的山坳，空气清冷，带着草木的湿气和废墟的腐朽味。阳光照在断壁残垣上，投下长长的、扭曲的影子，更添几分荒凉。我们沿着废墟间杂草丛生的小路，深一脚浅一脚地快速穿行。头领对这里的地形极为熟悉，专挑隐蔽难行的路线，时而钻进半塌的房屋框架，时而绕过积水的洼地。

我背着韩婶，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她的重量压得我腰都直不起来，呼吸急促，眼前阵阵发黑。胸前的狗娃似乎被颠簸得不舒服，又开始低声哭闹。韩婶在我背上毫无知觉，头颅无力地垂在我肩头，冰凉的呼吸喷在我脖颈上，带来一阵阵寒意。

走了约莫小半个时辰，我们穿过一片茂密的灌木林，前方出现了一条干涸的、布满卵石的河床。头领在河床边停下脚步，示意我们隐蔽。

“在这里等。”他简短地说完，便独自一人，像狸猫一样悄无声息地滑下河床，迅速消失在对面丛林的阴影里。

我们躲在河岸陡坡下的灌木丛后，大气不敢出。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阳光渐渐变得毒辣，晒得人头皮发麻。韩婶的身体依旧冰冷，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我心中的焦虑像野草一样疯长。头领去干什么了？联系接应的人？会不会有诈？

就在我几乎要按捺不住时，河床对岸的丛林里，传来三声间隔均匀的布谷鸟叫。

头领的身影很快重新出现，他朝我们招了招手。

我们赶紧走下河床，踩着硌脚的卵石，深一脚浅一脚地过了河。对岸的丛林更加茂密，光线昏暗。头领带着我们又在林子里七拐八绕地走了一炷香的功夫，最后在一处极其隐蔽的、被藤蔓完全覆盖的山壁前停了下来。

他拨开厚厚的藤蔓，后面竟然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黑黢黢的山洞入口！洞口散发着阴冷潮湿的土腥气。

“进去。”头领示意。

我看着那深不见底的山洞，心脏再次揪紧。又是一个未知的囚笼吗？

但我们已经没有退路。我深吸一口气，背着韩婶，弯腰钻进了山洞。老葛和另一个汉子也紧随而入。

山洞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里面是一个巨大的天然溶洞，空间比之前的破屋大上数倍，怪石嶙峋，钟乳石倒悬，有地下河潺潺流淌的声音传来，空气潮湿阴冷，但似乎通风尚可。溶洞深处，竟然隐约有微弱的光亮！

头领带着我们朝着光亮处走去。拐过一个弯，眼前出现了一片相对平坦的空地，空地中央竟然生着一小堆篝火！火堆旁，或坐或卧，竟然有七八个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个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看到我们进来，只是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便又低下头去，仿佛对一切都漠不关心。

这里……是什么地方？这些又是什么人？

我们，终于到了所谓的“更安全的地方”吗？还是说，只是换了一个更大、更绝望的牢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