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魁 第144章 “嘉奖”与分离

冰冷的、掺杂着血腥与尘土味道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一种虚假的自由气息。林清源背着苏小婉，脚步沉重地踏出那象征着“幸存”的角斗场下水道出口，踩在了暗红色的、仿佛被无数鲜血浸染过的土地上。头顶惨白的模拟日光毫无温度地倾泻下来，将场地中央零星站立的几个身影拉出长长的、扭曲的影子。

十个。包括林清源和苏小婉在内，只剩下十个。

这些幸存者如同刚从血池里捞出来，衣衫褴褛，伤痕累累，身上散发着浓烈的煞气和无法掩饰的疲惫。他们彼此间隔着一段充满警惕的距离，眼神交汇时只有冰冷的审视和深藏的敌意，再也找不到丝毫在训练营时或许曾有过的、微弱的同类情谊。那个使用火焰能力的僵尸，半边身体焦黑，独眼扫视四周，带着桀骜与狠厉；失去一条手臂的女僵尸，伤口覆盖着不自然的冰霜，脸色苍白，倚靠着墙壁，眼神空洞；还有其他几个面熟或陌生的面孔，无一例外都带着伤，像一群被逼到绝境、伤痕累累的困兽。

林清源的出现，吸引了部分目光。那些目光在林清源身上停留片刻，又落在他背上气息微弱的苏小婉身上，带着评估、冷漠，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在这种地方，带着一个明显的累赘，能活下来本身就是一个异数。没有人开口，死寂笼罩着场地，只有粗重或不稳的呼吸声，以及某种压抑在胸腔里的、未曾平息的惊悸。

林清源没有理会这些目光。林清源轻轻调整了一下背负苏小婉的姿势，让苏小婉能靠得更舒服些，然后沉默地站在原地，如同场地中央一块顽固的礁石。林清源的目光快速扫过整个场地，掠过那些幸存者，掠过地面干涸发黑的血迹，掠过墙壁上斑驳的抓痕和法术轰击的印记，最后落回自己脚下。王胖子不在这里。这个认知像一根冰冷的针，持续不断地刺穿着林清源的神经。所谓的“幸存”，是用胖子的命换来的，这份“嘉奖”沾染着至亲之血，沉重得让林清源几乎无法呼吸。

苏小婉伏在林清源背上，虚弱地将脸埋在林清源的颈窝，身体细微地颤抖着。外界惨白的光线和空气中弥漫的绝望气息，即使在她模糊的意识里，也投下了浓重的阴影。她环住林清源脖颈的手臂收得更紧了些，仿佛这是唯一能抓住的依靠。

时间在压抑的静默中缓慢流淌。每一秒都像是在煎熬。幸存者们都在等待，等待那宣布试炼结束的冰冷声音再次响起，等待未知的下一步。

终于，一阵低沉而规律的脚步声从场地一侧传来。那不是一个人的脚步声，而是一队人，步伐整齐划一，带着金属靴底敲击地面的清脆声响，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纪律性和压迫感。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

只见一队大约十名身穿统一玄黑色制式劲装、面带金属遮住下半边脸面具的守卫，迈着标准的步伐走入场地。他们眼神冷漠，气息沉凝，身上散发出的煞气远比这些刚刚经历过厮杀的幸存者要精炼和强悍得多。为首一人，身形高大，并未佩戴面具，露出一张棱角分明、没有任何表情的脸，正是之前主持试炼、下达格杀令的那个阴鸷头领。

阴鸷头领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缓缓扫过场中每一个幸存者。当他的目光掠过林清源，尤其是在林清源背上的苏小婉身上停留了一瞬时，林清源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压力骤然降临，让林清源的呼吸都为之一窒。那目光里没有丝毫情绪，只有一种看待物品般的评估和漠然。

“十人。”阴鸷头领开口，声音依旧冰冷平板，不带丝毫波澜，“能站在这里，证明你们拥有了在玄阴宗活下去的最基本资格。”

他顿了顿，继续道：“按照宗主谕令，通过初步筛选者，可获得相应奖赏。现在，随我来。”

没有多余的废话，没有假惺惺的安抚，只有直白的目的和命令。说完，阴鸷头领转身，径直朝着场地一侧突然无声滑开的一道金属大门走去。他身后的守卫则分散开来，隐隐形成一种押送的阵型，示意幸存者们跟上。

幸存者们面面相觑，眼神中充满了不信任和疑虑。但在这里，他们没有选择。短暂的迟疑后，那个火焰能力的僵尸率先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迈步跟了上去。其他人见状，也只好拖着疲惫伤痛的身体，沉默地跟上。

林清源深吸一口气，背着苏小婉，走在队伍相对靠后的位置。林清源的脚步有些虚浮，体力和精神的巨大消耗让林清源随时可能倒下，但林清源死死咬着牙关，强迫自己跟上队伍。苏小婉的重量很轻，却像是一座山压在林清源的心上。

穿过那道金属大门，是一条宽阔、灯火通明、墙壁由某种暗灰色金属铸就的通道。通道两侧每隔一段距离就站着一名同样装束的守卫，如同没有生命的雕塑。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和某种金属冷却液的味道，与之前角斗场的血腥污浊截然不同，却同样让人感到压抑和冰冷。

通道很长，七拐八绕，仿佛没有尽头。守卫们的脚步声和幸存者们踉跄的脚步声在封闭的空间里回荡，形成一种单调而令人心烦意乱的节奏。没有人说话，只有沉重的呼吸和偶尔因牵动伤口而发出的压抑闷哼。

林清源一边艰难地行走，一边努力记忆着路线。但复杂的通道和几乎一模一样的金属墙壁很快就让林清源失去了方向感。林清源只知道，他们正在深入这座“炼狱岛”的核心区域，离之前那个残酷的角斗场越来越远，但也离真正的自由越来越渺茫。

走了不知多久，前方出现了一个相对开阔的大厅。大厅中央有几个类似传送法阵的圆形平台，闪烁着微弱的光芒。阴鸷头领没有任何解释，直接指挥着幸存者们分别站上不同的平台。

林清源心中警铃微作，下意识地不想和苏小婉分开。但两名守卫已经面无表情地走上前来，做出了请的手势，姿态强硬，不容置疑。

“清源哥……”背上的苏小婉似乎也感觉到了不安，用极其微弱的声音唤道，环住林清源的手臂收紧。

林清源拍了拍苏小婉的手背，低声道：“别怕，没事的。”这话与其说是安慰苏小婉，不如说是安慰林清源自己。

林清源背着苏小婉，站上了指定的一个平台。另外两名幸存者，包括那个独臂的女僵尸，也被安排站了上来。阴鸷头领站在大厅边缘，冷漠地看着这一切。

平台周围的符文骤然亮起，一股轻微的失重感传来。眼前的光线扭曲变幻，短暂的眩晕之后，林清源发现自己已经身处另一个完全不同的地方。

这是一个看起来像是医疗区域的地方。空气里消毒水的气味更加浓烈。四周是柔和的白色灯光，墙壁光滑洁白，排列着一个个独立的、用透明能量屏障隔开的隔间。一些穿着白色罩袍、同样面无表情的人员在忙碌着。

“下来。”平台旁，一名早已等候在此的守卫冷硬地说道。

林清源背着苏小婉走下平台。立刻有两名白袍人员推着一辆担架车走了过来，示意林清源将苏小婉放上去。

“你们要带她去哪儿？”林清源警惕地问道，没有立刻松手。

“治疗。”白袍人员的回答言简意赅，没有任何情绪起伏，“所有幸存者都需要接受检查和治疗。放开。”

林清源看着苏小婉苍白虚弱的脸，又看了看周围那些冷漠的守卫和白袍人员，知道自己没有反抗的余地。林清源只能小心翼翼地将苏小婉放在担架车上。苏小婉的手紧紧抓着林清源的衣角，眼中充满了恐惧和不舍。

“小婉，听话，先去治疗。”林清源强迫自己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轻轻掰开了苏小婉的手指，“我很快去找你。”

苏小婉的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还是没有说出话，只是用那双含着泪水的、无助的眼睛紧紧盯着林清源，直到被白袍人员推着转入一条侧面的通道，消失在视野中。

看着苏小婉消失的方向，林清源的心仿佛空了一块。一种强烈的无力感和担忧再次涌上心头。在这个地方，分离意味着什么，林清源不敢细想。

“你，跟我来。”另一名守卫对林清源说道，指向另一条通道。

林清源收回目光，深吸一口气，跟上了这名守卫。现在，林清源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守卫带着林清源穿过几条干净的走廊，来到一排独立的房间前。这些房间看起来比之前那个大通铺的牢房要好得多，金属门看上去更厚实，门上有一个小小的观察窗。

守卫打开其中一扇门，示意林清源进去。

林清源走进房间。房间不大，大约十平米左右，里面只有一张简单的金属床，一个固定在墙上的小桌板，以及一个独立的、没有门的狭小卫生间。条件依旧简陋，但比起之前那个充斥着汗臭、血腥和绝望气息的大通铺，这里简直可以称得上是“优待”。至少，这里是独立的，干净的。

在房间的金属床上，摆放着一套干净的黑色衣物，以及一个金属托盘。托盘里放着几块看起来质地不错的肉干，两颗不认识的水果，还有一瓶清水。

这就是所谓的“嘉奖”。更好的牢房，更好的食物。

林清源看着这些东西，脸上没有任何喜悦的表情。林清源走到床边，拿起那瓶清水，拧开，仰头灌了几口。清凉的液体滑过干涩灼痛的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舒缓。但林清源知道，这不过是驯兽师在鞭子之后扔出来的一块肉而已。

玄阴宗用最残酷的方式筛选出他们需要的人，然后用这种“奖赏”来区分“优胜者”和“失败者”，试图用更好的物质条件来麻痹幸存者的神经，潜移默化地让他们接受这里的规则，甚至产生某种扭曲的归属感。

林清源拿起一块肉干，机械地咀嚼着。肉干的味道并不差，富含能量，迅速补充着林清源近乎枯竭的体力。但林清源味同嚼蜡，脑海中不断闪现着王胖子最后的身影，以及苏小婉被推走时那无助的眼神。

吃了几口，林清源就再也咽不下去。林清源将食物放下，走到门边，透过那个小小的观察窗向外望去。外面是空无一人的走廊，对面是另一排同样紧闭的房门。林清源尝试着推了推门，门纹丝不动，显然是从外面锁死了。

林清源退回到床边坐下，双手捂住脸，深深地吸了口气。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需要休息。但林清源的大脑却异常清醒，或者说，被各种纷乱的情绪和思绪充斥着，无法安宁。

王胖子的死，苏小婉的伤势和未知的命运，自身所处的困境，以及对云芷、对清平茶馆那遥远而模糊的思念……这一切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张巨大的网，将林清源紧紧缠绕，几乎窒息。

玄阴宗将他们分开，目的显而易见。瓦解他们之间可能存在的联系和羁绊，让他们成为孤立的个体，更容易被控制和利用。王胖子已经不在了，现在连苏小婉也被带走，林清源真正变成了孤身一人。

孤独感如同冰冷的毒蛇，悄然爬上林清源的心头。在这种地方，失去同伴，意味着失去了最后一点心理上的依靠和温暖。林清源必须独自面对接下来的一切，包括玄阴宗可能施加的更多考验、诱惑，甚至是更深的折磨。

林清源躺倒在冰冷的金属床上，蜷缩起身体。身体的伤痛和精神上的巨大创伤让林清源忍不住发出细微的颤抖。林清源闭上眼睛，试图强迫自己休息，积蓄力量。但黑暗中，王胖子屹立不倒的身影、苏小婉含泪的眼睛、阴鸷头领冰冷的目光、还有其他幸存者充满敌意的眼神……如同走马灯般不断旋转。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只是片刻，也许是几个小时，林清源在一种半睡半醒的恍惚状态中，被门外传来的一阵细微声响惊醒。

那似乎是……对面房门开启又关闭的声音，还夹杂着极其短暂、似乎被强行压抑住的抽泣声？

林清源猛地从床上坐起，冲到门边，将眼睛紧紧贴在观察窗上，努力向外看去。

走廊里空荡荡的，刚才的声音仿佛只是错觉。但林清源敏锐地注意到，对面那扇房门下方的缝隙里，似乎有影子晃动了一下。

是其他幸存者吗？他们也和自己一样，被单独关押在这里？刚才那声抽泣……

林清源的心沉了下去。玄阴宗不仅分开了他们这些原本或许还有一丝联系的人，甚至可能将他们彼此隔离，连知道对方的存在都成为一种奢侈。这种物理和心理上的双重隔绝，是摧毁一个人意志的最有效手段之一。

林清源背靠着冰冷的金属门，缓缓滑坐在地上。孤独和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将林清源淹没。林清源将脸埋在膝盖里，肩膀微微耸动。

但这一次，没有眼泪。

极致的悲痛和愤怒之后，是一种近乎麻木的冰冷。林清源知道，哭泣和悲伤解决不了任何问题。胖子用生命换来的机会，不是让林清源在这里自怨自艾的。

林清源必须活下去。必须想办法找到苏小婉，必须弄清楚玄阴宗的目的，必须……变得更强！

只有力量，才能在这个地狱里争取到一丝主动权；只有力量，才有可能为胖子报仇，保护想要保护的人；只有力量，才有可能……找到那条不同的路。

林清源抬起头，透过观察窗看着外面空无一人的、被冰冷灯光照亮的走廊，眼神深处，那簇在绝望和悲愤中点燃的火焰，并没有熄灭，反而在孤独和压力的淬炼下，变得更加幽深，更加冰冷。

嘉奖？不过是更高等级的囚笼。

分离？不过是更残酷的考验。

林清源握紧了拳头，指节发白。玄阴宗想要瓦解林清源的意志，想要将林清源打磨成一件只懂得服从和杀戮的工具。

但林清源不会让他们如愿。

无论多么艰难，无论要面对什么，林清源都会牢牢记住胖子的牺牲，记住小婉的依赖，记住自己是谁。

林清源站起身，重新走到床边，拿起那些食物，开始大口大口地、机械地吞咽。每一次咀嚼，都像是在咀嚼着仇恨和决心。每一次下咽，都像是在将痛苦和软弱一并吞下，转化为支撑自己走下去的养料。

食物和清水很快被消灭干净。林清源感觉体力恢复了一些。林清源走到狭小的卫生间，用冷水用力冲洗着脸，试图让混沌的大脑清醒过来。

抬起头，看着镜子里那个脸色苍白、眼神幽深、带着伤痕和疲惫，却又透着一股执拗和冰冷的陌生面孔，林清源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

“活下去……”

这不是祈求，而是宣言。

是对这个残酷世界的宣言，也是对林清源自己的承诺。

在这个被命名为“嘉奖”的、更高等级的囚笼里，在被迫与唯一同伴分离的孤独中，林清源的意志，并没有被瓦解，反而在绝望的废墟上，开始以一种更加扭曲、却也更加坚韧的方式，悄然生长。

走廊外，寂静无声。仿佛所有的生机和声音，都被这冰冷的金属墙壁和绝对的隔离所吞噬。

林清源回到床边，盘膝坐下，开始尝试运转体内那微弱得几乎感知不到的阴煞之炁。哪怕只能恢复一丝力量，也多一丝在这地狱中挣扎的资本。

时间，在孤独的煎熬和沉默的抗争中，缓缓流逝。等待着林清源的，将是未知的、注定更加严峻的明天。而苏小婉此刻身在何处，是生是死，成为了沉甸甸压在林清源心头，无法放下，也不敢细想的悬念。分离的痛楚，如同慢性毒药，开始悄无声息地侵蚀着看似坚固的壁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