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大爷那包红糖和半块点心带来的喘息极其短暂。小妹的高烧虽然退了,但长期的营养不良和这次病痛的消耗,让她的小脸依旧苍白得近乎透明,整个人虚弱得像只刚出壳的雏鸟,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那点珍贵的红糖被王秀梅锁进了家里唯一带锁的小木箱,每天只敢用指甲盖挑出一点点,冲成淡淡的糖水给小妹吊着精神。而那半块点心的碎末,早已在第一天就被饥饿的胃囊瓜分殆尽。
希望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过后,是更深沉的黑暗。倒座房里,饥饿的阴影重新张牙舞爪地笼罩下来,比之前更甚。粮票彻底告罄,家里连一粒能磨成粉的玉米芯子都找不到了。王秀梅每天天不亮就出门,去街道办、去粮站、去一切可能有零工机会的地方排队,回来时总是带着一身寒气和无尽的失望。韩父的背佝偻得更厉害了,沉默的时间越来越长,眼神空洞地望着某个虚无的点,仿佛灵魂已经提前离体。韩兵在厂里干活时,眼神里时常带着一股不管不顾的狠戾,仿佛随时会为了几口吃的跟人拼命。韩风自己也觉得身体越来越虚,走路发飘,脑子里时常嗡嗡作响,思考都变得迟钝而费力。
这天傍晚,天色阴沉的像是要压垮整个铜锣巷。韩风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从街道办帮忙回来,刚走到杂院门口,就闻到一股浓烈刺鼻的劣质烧酒味儿,混合着何大柱那特有的、闷雷似的嘟囔声。
何大柱正歪靠在他家西厢房的门框上,手里攥着个扁扁的铝酒壶,脸色酡红,眼神浑浊,显然喝了不少。他平时那副憨厚木讷的样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酒精催化的、带着怨气和隐秘倾诉欲的躁动。
“…妈的…都是狗屁!”何大柱狠狠灌了一口,辛辣的酒液顺着嘴角流下,浸湿了油腻的工装前襟,“食堂…食堂里耗子都比人肥!老子…老子天天闻着肉味儿…闻着白面味儿…他娘的!一口都进不了嘴!全是给领导…给招待的!”他声音含混,却又带着一种发泄般的响亮,在寂静的黄昏里格外刺耳。
韩风本想低头快速走过,但“肉味儿”、“白面味儿”这几个字眼,像带着钩子,狠狠刺中了他胃里那条疯狂扭动的饥饿之虫。他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缩在墙角的阴影里。
“…这破日子…啥时候是个头…”何大柱打了个响亮的酒嗝,眼神迷离地扫过空荡荡的院子,又压低了些声音,带着一种神秘兮兮的口吻,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向这冰冷的胡同诉苦,“…还不如…不如去‘露水集’碰碰运气…”
露水集?
这三个字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中了韩风昏沉的神经!他屏住呼吸,身体下意识地绷紧,耳朵几乎要竖起来,捕捉着何大柱每一个含混的音节。
“…天不亮…东郊…老槐树底下…”何大柱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种本能的警惕和酒后的胆大包天,“…啥都有…粮票…白面…棒子面…肉…只要…只要你有东西换…有钱…敢冒险…”他晃了晃酒壶,里面发出空荡荡的回响,脸上露出一丝混杂着向往和恐惧的神情,“…可…可那是‘鬼市’啊…抓着了…就是…就是‘投机倒把’…要吃枪子儿的…”
“投机倒把”!
这四个字如同冰锥,瞬间刺穿了韩风刚刚升起的一丝热望!他浑身一激灵,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前世的记忆碎片里,对这个年代这项罪名的严酷有着清晰的认知——那是足以毁掉一个人、甚至一个家庭的灭顶之灾!游街、批斗、劳改…甚至更糟!
何大柱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失言,浑浊的眼睛警惕地扫视了一下四周,正好瞥见缩在阴影里的韩风。他眼神闪烁了一下,脸上的醉意似乎清醒了几分,随即又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含糊地招呼:“哟…小风…回来啦?听…听叔胡说八道呢…喝…喝多了…喝多了…”他摆摆手,像是要驱散什么不祥的东西,踉跄着转身,推开自家房门钻了进去,“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胡同里恢复了死寂,只剩下劣质烧酒的刺鼻气味在冰冷的空气中弥漫。韩风僵在原地,手脚冰凉,心脏却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像一面被绝望和恐惧同时敲打的破鼓。
“露水集”…粮票…白面…肉…
“鬼市”…投机倒把…吃枪子儿…
两股截然相反的力量在他身体里激烈地撕扯、搏斗!一股是来自胃袋深处、来自家人灰败面孔的、如同野兽般的求生本能,疯狂地咆哮着,驱使他去抓住这根唯一的、可能带来食物的救命稻草!另一股则是深入骨髓的恐惧,对那冰冷镣铐、对批斗台、对彻底毁灭的恐惧!这恐惧如同冰冷的锁链,死死捆住他的四肢百骸,让他动弹不得。
去?
不去?
不去,看着小妹一天天虚弱下去?看着母亲绝望的眼神?看着父亲彻底垮掉?看着二哥铤而走险?最终全家在饥饿中无声无息地消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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