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域雄皇 第138章 医者调和

我站在廊下看着庭院中那抹纤弱的身影，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玉佩。苏轻烟提着药箱穿过雕花月洞门时，裙裾扫过青石地面的窸窣声响，竟比昨夜凌夜出鞘的剑鸣更让人心神微动。这个自称的女子总带着种奇异的镇定力量，连檐角滴落的雨水仿佛都因她的到来而放慢了速度。

陛下在看什么？墨尘不知何时立在身侧，折扇轻叩掌心，臣倒觉得，轻烟姑娘此刻更像执棋者。

我没有回头。凌夜的青铜面具碎片还收在案头锦盒里，那些棱角分明的断茬像极了他此刻的心防。她是医者。我淡淡纠正，目光却追随着那抹月白色身影穿过回廊，停在凌夜独居的偏殿前。竹帘被风掀起的瞬间，我看见凌夜依旧背对着门口站在窗前，玄色衣袍将他整个人裹进阴影里，宛如多年前那个在杀手营中独自舔舐伤口的少年。

苏轻烟推门而入的动作很轻，几乎没有惊动任何人。我能想象她放下药箱时的温柔姿态——这个总说医者眼中只有病患的女子，此刻正以最微妙的身份行走在刀锋边缘。她既是救治凌夜旧伤的医者，又是以我名义关怀他的，两种身份如同她指间捻着的银针，既要精准刺中症结，又不能挑破那层脆弱的窗纸。

夜公子，请转过身来。她的声音隔着窗棂传来，清润如玉石相击。凌夜的背影纹丝不动，只有紧握窗棂的指节泛白泄露了心绪。我忽然想起十二年前那个雪夜，年幼的弟弟攥着我的衣袖不肯松手，也是这样倔强地抿着唇，直到高烧昏迷前都不肯掉一滴泪。

墨尘轻咳两声打破沉默：陛下可知，轻烟姑娘昨夜在药庐忙到寅时？他压低声音，她将凌夜公子这些年可能接触的毒物都列了清单，连南疆蛊虫的解法都备了三份。

偏殿的门一声开了条缝，我看见苏轻烟正半跪在地，小心翼翼解开凌夜背后的绷带。那些纵横交错的伤疤在苍白肌肤上蜿蜒如蛇，最狰狞的那道从肩胛骨延伸到腰侧，让我骤然握紧了拳。那是杀手营的结业礼——用特制烙铁在活人身上烙印出的公会标记，我原以为早已将所有杀手营据点焚毁殆尽。

这伤是三年前在北境留下的？苏轻烟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寒铁中毒深入骨髓，寻常医者只会用猛药催逼，却不知该辅以雪莲蜜调和。她取出银针的动作稳如磐石，我需要施针七处大穴，可能会有些疼。

凌夜终于有了动作。他微微侧过头，碎发下的眼睛像蒙着水雾的黑曜石：你怎么知道...

因为当年救你的游医，是我师父。苏轻烟手腕翻转，银针精准刺入天宗穴，他临终前还念叨着，有个戴着青铜面具的少年中了寒铁毒，可惜他没能配齐雪莲蜜。她忽然轻笑一声，声音软得像江南春水，说起来，我该叫你声小叔子呢。

我听见凌夜倒抽冷气的声音，不是因为疼痛，而是这句突如其来的亲近。廊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阳光穿透云层落在苏轻烟发间，替她绾发的木簪折射出温润光泽——那是我去年在西市为她寻来的暖玉簪，据说能安神定惊。

陛下。墨尘的折扇指向偏殿，您看。

凌夜正低头看着苏轻烟为他包扎伤口，那些常年握剑的手指微微蜷缩，却没有像往常那样避开接触。当苏轻烟将温热的药囊敷在他后腰时，他甚至几不可查地往前倾了倾身。这个从小就怕疼的孩子，此刻竟任由别人在最脆弱的伤口上施针上药，连眉头都未曾皱一下。

当年你兄长...苏轻烟忽然开口，声音压得极低，我必须凝神才能听清，他为了找你，单枪匹马闯过断魂崖。那里的瘴气蚀骨，他硬是凭着一口气走了七天七夜，回来时全身皮肤都溃烂了，却抱着你小时候玩过的布老虎不肯松手。药箱开合的轻响中，她继续说道，我知道有些伤痕不在身上而在心里，但你看檐下那株玉兰，去年被天雷劈断了主干，今年不还是照样开花？

凌夜的肩膀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

苏轻烟忽然起身走到窗边，伸手接住一片飘落的玉兰花瓣：你看这花瓣，落了还能做药引。世间万物哪有过不去的坎？她转过身时，阳光恰好落在她眼中，映出细碎的金光，陛下昨夜看了你的卷宗，说你十五岁那年，曾放走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

我看见凌夜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震惊。那件事发生在三年前的暗杀任务中，连墨尘的密探都未曾查到细节。

那妇人是我远房表姐。苏轻烟将花瓣夹进医书，她常说，那个戴青铜面具的杀手，在动手前犹豫了三息。她忽然走近凌夜，抬手轻轻拂去他肩头的落尘，动作自然得仿佛做过千百遍，夜公子可知，三息时间，足够一位帝王在心中推演完整个战局？也足够一个弟弟，在杀手与家人之间，选择留下一丝人性。

凌夜的嘴唇翕动着，我第一次看见这个沉默寡言的弟弟眼中泛起水光。他转身望向窗外，喉结滚动许久，才从齿缝间挤出两个字：多谢。

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却比任何豪言壮语都让我心头震动。墨尘适时递来一杯热茶，我接过时指尖微颤——这杯茶，我等了整整十二年。

苏轻烟提着药箱出来时，发间别着一朵半开的玉兰。她走到我面前屈膝行礼，鬓边玉簪随着动作轻响：陛下，夜公子的寒毒虽重，好在心脉未绝。只是...她欲言又止，最终化作一声轻叹，他后腰的旧伤需要每日换药，臣女斗胆，请陛下允准搬至偏殿暂住。

墨尘在我身后轻咳示意，我却挥手打断他的暗示。凌夜面具下的眼睛此刻正透过窗缝望着我们，那道缝隙里透出的微光，比殿中所有烛火都要明亮。

我听见自己说，声音比预想中平静，让蛮牛守在殿外，任何人不得惊扰。

苏轻烟离开后，偏殿始终安静。直到暮色四合时，我看见窗纸上映出两个交叠的影子——凌夜正低头看着苏轻烟为他更换胸前的药囊，而她另一只手，正拿着我儿时送他的那只布老虎，低声说着什么。

檐角风铃忽然轻响，墨尘收起折扇笑道：陛下您看，有时候调和人心，比统领千军更需要智慧。他望着那方窗纸，眼中闪过难得的温和，轻烟姑娘这剂，用得比任何权谋都精妙。

我望着那对逐渐放松姿态的身影，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的话。她说医者手中的针既能杀人，亦能救命；女子心中的柔既能蚀骨，亦能化冰。当年我不懂其中深意，此刻看着苏轻烟将那杯温热的汤药递到凌夜唇边，看着他犹豫片刻终是低头饮下，忽然明白了母亲未说完的后半句——

这世间最锋利的剑，永远敌不过最温柔的心。而我萧烬何其有幸，既能执掌天下最锋利的剑，又能拥有这样一颗温柔的心。

夜色渐浓时，偏殿的烛火一直亮到子时。当蛮牛轻手轻脚送来宵夜时，回禀说凌夜公子主动问了句兄长歇息了吗。我将那份还带着余温的莲子羹放在案头，看着窗外那轮渐圆的明月，忽然觉得九域统一的宏图霸业，或许从今夜这碗羹汤开始，才真正有了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