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成佛一念成魔是佛还是魔 第105章 家的形状

时光便如指间流沙，悄然滑过了六个月。

魔宫高耸的殿宇依旧森然，但内里的冰冷早已被日复一日的烟火气所融化。

曾经只用于议事和宴饮的大殿，如今铺上了一层厚实柔软的绒毯，金线绣着繁复的缠枝莲纹，只为我们那个刚满半岁的孩儿——妄瑞宁，能有一个肆意翻滚爬行的小天地。

午后的阳光透过雕花的窗格，洒下一地斑驳的光影。

我斜倚在软榻上，单手支颐，目光落在不远处那对父子身上。

空妄褪去了平日里那身象征着佛子身份的金红袈裟，只着一件素白的僧衣，盘膝坐在绒毯上，脊背挺得笔直，却不再是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孤高冷硬，而是如山岳般沉稳，为身前那个小小的身影撑起一片绝对安宁的天地。

瑞宁已经能手脚并用地在毯子上爬行，嘴里发出咿咿呀呀的、不成调的音节。

他似乎对父亲僧袍上那串盘龙纹的暗绣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伸出胖乎乎的小手，一个劲儿地去抓挠，口水濡湿了一小片衣料，留下深色的印记。

而空妄，此刻却不见半分不耐，任由孩子在他身上胡闹。

当瑞宁一个不稳，小脑袋磕在他膝上时，他伸手，轻轻扶住孩子肉嘟嘟的后背。

“瑞宁今日又长进了不少。”

他抬起眼，目光越过孩子小小的头顶，精准地落在我身上。

那双曾如寒潭般深不见底的眼眸，此刻盛满了不加掩饰的柔情，连带着声音都软化了几个度。

“你看他，是不是又胖了些？”

我看着他眼底那份纯粹的、为人父的欣喜，唇角不由自主地弯起。

这六个月，他身上的变化，远比瑞宁的成长更让我感到惊奇。

“孩子每一天的变化都不同，细微之处，不日日盯着反而看不真切。”

我懒洋洋地换了个姿势，目光在他脸上细细打量。

“所以我倒是没什么发现。但是你，我是发现了。”

“哦？”他闻言，心跳似乎漏了一拍，他甚至下意识地伸出手，轻轻摸了摸自己的侧脸。

“我有何变化？可是….老了？”

我被他这副如临大敌的模样逗笑了。

想当初，他可是连生死都勘破的人，如今竟会为了容貌这种俗事而心绪不宁。

我摇了摇头，笑意更深。

“是变得细腻了，特别是对我和孩子。”

这并非虚言。

最初，他连抱孩子都显得笨拙僵硬，仿佛抱着的是什么烫手的山芋。

而现在，他会记得瑞宁何时该喝奶，何时会犯困，甚至能从孩子不同的哭声中，分辨出他是饿了还是不舒服。

对我，他更是体贴入微，夜里我稍有辗转，他便会立刻醒来，低声询问我是否安好。

“是吗…….”空妄一愣。“许是…….与你们相处久了。”

他顿了顿，带着一丝试探。

“这样......不好么？”

“很好。”

我毫不犹豫地回答，坐直了身子，认真地看着他。

“这半年来，你一直和我住在魔宫，可还习惯？”

我本以为他会说些场面话，或是简单地应一声。

可他却深深地凝视着我，目光仿佛能穿透我的皮囊，直抵灵魂深处。

“有你和瑞宁在，何处都习惯。”然而，话锋一转。“只是….....”

他停顿了片刻，似乎在斟酌词句，最终还是问出了那个盘桓在他心底许久的问题。

“你…….可有厌烦我长住于此?”

我心中一动。原来，即便到了今天,他内心深处依旧藏着这样一份不确定。

他怕这份安宁只是我的施舍，怕我随时会收回这份温情，将他重新推回那座孤寂的雪山。

我笑了，站起身，赤着脚踩在柔软的绒毯上，一步步走向他。

我在他面前蹲下，与他平视。

“怎会？夫妻之间，怎么会有厌烦。”

“你知道吗？在你不在的那段时间，我连经文都无法念下去……每一个字，都变成了你的样子……....”

我心头剧震，抬眼望去，只见他眼尾不知何时染上了一抹异样的绯红。

原来，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他竟是这样煎熬着。

“我知道，”我的声音也跟着沙哑起来，“吵架那段时间里，我也很痛苦！但是我得熬！不然自己心里那一关过不了！”

“熬……”他重复着这个字，像是在吞咽什么无法言说的苦涩。

“以后……不要让我再熬了。惩罚我也好，打我骂我都好，就是……别离开。”

说完这句话，他似乎才意识到自己示弱得太过彻底，脸上显出窘迫和不自然，眼神也微微闪躲了一下。

“在你面前，我早已不是什么高高在上的圣子。若示弱能留住你，我可以放下所有骄傲。”

我的心被这句直白的话语狠狠撞了一下。

骄傲？我们之间，还需要谈这个词吗？

“我们两个真的还需要谈骄傲吗？”

我无奈地笑了。“现在，我们相当于一个人！”

下一刻，他忽然倾身，一个吻重重地落在了我的眉心。

“说得对……...我们本就该是一体。你与瑞宁…….都是我的软肋。也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在乎。”

“嗯，”我回望着他，郑重地回应。“我们彼此都是。”

听到我的回应，空妄的表情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实的。

“记住今日所言…….若你日后反悔……我不知自己会做出什么。”

我轻笑出声，打破了这近乎凝固的紧绷气氛。

“哪来什么反悔？难不成你要让我一个人带着孩子？老是想我反悔，反悔！”

我的话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戳破了他用偏执构筑的坚硬外壳。

“不……不会。是我…….是我总怕这一切美好如梦幻泡影。”

“我会好好待你和瑞宁…….绝不会让你有离开的念头….”

他唇角含笑，那笑容纯粹而满足，“妻儿双全，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魔宫的长廊被夕阳染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我们并肩走着，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亲密地交叠在一起。

“你……会不会觉得我太过粘人？

我反手握紧了他的手，笑着摇头。“不会，夫君这样很好。”

“那就好……”

他像是得到了天大的肯定，整个人放松下来，安心地握紧我的手，继续往前走。

“有你这句话，我便可以继续厚着脸皮缠着你了。”

正说着，育儿房内传来妄瑞宁咿咿呀呀的叫声，清脆悦耳。

空妄的唇角不自觉地上扬。

“看来，我们的小公子等不及了。”

“用得着厚脸皮吗？”我推开门，嗔了他一句，“我也舍不得让你离开！所以不用想那些有的没的！”

说着，我快步走到摇篮边，将正挥舞着小拳头的瑞宁抱了起来。

小家伙一到我怀里，立刻安静下来，黑葡萄似的眼睛好奇地望着我们。

“好……”他轻声应着我的话。

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妄瑞宁肉乎乎的小手。

“他又长大了些……..”他感叹道。

视线落在孩子与我极为相似的眉眼上，目光愈发柔软。“眉眼愈发像你了。”

我抱着孩子，心中涌起前所未有的宁静与满足。

“现在这样多好，什么事都不用管！天天带着孩子！”

“嗯，这样很好。”

空妄伸手逗弄着孩子，看他咯咯笑出声，他自己眼中也满是柔情。

他抬眸与我对视，眼中又多了几分认真。

“只要你在我身边，在哪都是净土。”

他顿了顿，语气略带试探地问。

“以后.....我也可以试着多接触些魔界的事务，你若厌烦了照看孩子，我便接手，你去做喜欢的事，可好?”

我有些惊讶地看着他。让他去处理魔界那些繁杂琐碎的事务？

“那些事就交给他们四个吧！”我毫不犹豫地拒绝了，笑着说，“我们天天这样带着孩子到处走走，到处玩玩多好。”

“都依你。”他几乎是立刻回答道。

“那我们明日便带瑞宁去魔境山看看？听说那里的枫叶这几日红得似火。”

我看着他兴致勃勃的样子，笑着将怀里的孩子递向他：“你抱抱。”

“好。”他应着，笨拙地接过孩子。

瑞宁小小的身子在他宽阔的怀里，显得愈发娇小。他调整了好几次姿势，才终于让孩子躺得舒服些。

“他抓握的力气又大了。”空妄轻声说。

话音刚落，妄瑞宁突然伸出小手，一把抓住了他腕间的佛珠串。

空妄怕伤到孩子，不敢用力挣脱，只能抬眼看向我，带着几分求助的意味。

我失笑，伸出手，轻轻地将瑞宁的小拳头掰开，把佛珠取下来，重新递给他。

他轻轻摇晃着怀中的孩子，声音放得更低，如同情人间的耳语：“一切随他喜欢便好……只要…….”

只要他不离开我们身边。后半句话，他隐在了舌尖，未曾说出口，但我却清清楚楚地听到了。

我走到他身边，轻声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自然不会。他是我们的孩子，魔界是他家，不管去哪里总是要回家的。’

“是我多虑了。”

被我看穿心思，他耳尖泛起红晕。

“我们的孩子……”

他重复着这几个字。

“他会有自己的路，但家永远在这里…….在你身边。”

我凝视着他。“嗯！这里也是你的家。我们唯一的家。”

“那……我们便一直守着这个家，可好？”

“嗯。”我笑着，重重地点了点头。

他怀里的妄瑞宁似乎也感受到了这温馨的氛围，小嘴打了个秀气的哈欠，眼皮已经开始打架了。

空妄低头看着孩子睡眼惺忪的模样，唇角的笑意愈发温柔，他抬头看向我。

轻声问道：“那现在，要不要哄我们的小公子睡个午觉？”

我笑着点了点头，从他怀里接过已经昏昏欲睡的瑞宁，动作轻柔地将他放回摇篮里。

空妄就站在我身侧，目光一瞬不瞬地追随着我的动作，也追随着摇篮里那个小小的身影。

瑞宁的小嘴微微张着，呼吸平稳而绵长，带着一股甜甜的奶香。

“他睡着了。我…...可以抱抱他，让你歇息一下吗？”他问。

我看着他眼底的期待，心中好笑又感动，轻轻点了点头：“好。’

我将瑞宁轻轻抱起，递向他。

他伸出双臂，动作轻柔得如同拈起一朵晨露未干的花。

“去歇会儿吧，我守着他。”

他垂眸看着怀中的孩子，又抬眼看我。

“好，我确实有些乏了。”我伸了个懒腰，我看着他抱着孩子的模样，心中前所未有的安宁，“我就回房休息。”

“去吧，我就在这里。”他抱着孩子，缓缓在窗边的梨花木椅上坐下。

午后的阳光透过雕花的窗棂，在他和孩子的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将他冷硬的轮廓都镀上了一层暖融融的金边。

他像一尊沉默的守护神，守护着他新得的信仰。

“放心睡，有我在，不会有事。”

他目光却一直追随着我，直到我的身影消失在卧房的门后。

★★★

空妄低头，凝视着怀中这温热的小小身体。

他不敢动，甚至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自己稍有动作，眼前这如梦似幻的场景就会如泡影般破碎。

怀里的孩子睡得很沉，小小的手无意识地抓着他袈裟上的一条金线。

他抬起眼，望向那扇紧闭的卧房门。

她就在里面，安然歇息。

他能想象出她沉睡的侧脸，呼吸平稳，眉眼舒展。

阳光从窗外移进，在光滑的地面上拉出长长的影子，时间在静默中悄然流逝。

他开始在心中盘算，等她醒来，可以带她去魔境山看枫叶，瑞宁还太小，或许用柔软的毯子将他裹好，便不会着凉。

又或者，去听花溪新排的戏文，她总喜欢那些热闹的人间烟火。

无数未来的可能，像画卷一般在他脑海中徐徐展开，每一幅画里，都有她，有这个孩子，有他自己。

他第一次觉得，这冰冷、肃杀的魔宫，竟也可以如此温暖，暖得让他有些贪恋。

半个时辰过去，怀中的瑞宁忽然动了动，小嘴微撇，细细的眉毛皱在一起，像是要做一个不甚愉快的梦，眼看就要醒来。

空妄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立刻屏住呼吸，身体僵硬得像一尊石像，然后用轻柔到极致的声音哄着。

“嘘……....再睡会儿，再睡会儿......”

他一边哄，一边用余光瞥向卧房的方向，生怕这细微的动静会吵醒她。

见孩子的眉头渐渐舒展开，重新归于安静，他才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他小心翼翼地调整了一下僵硬的手臂，让孩子躺得更舒服些。

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音量呢喃:“莫要吵醒你母亲……她还在歇息.……..”

又过了许久，窗外的日头渐渐西斜，金色的光芒化作了温暖的橘红。

空妄估算着时辰，她已经睡了不短的时间，也该醒了。

他心中升起一丝期待，抱着孩子，缓缓从椅子上站起，走向那间卧房。

他的步伐轻得像猫，每一步都落在地板的缝隙上，深思熟虑，唯恐踏出半点声响，惊扰了屋内的母子。

★★★

我是在一片温暖的橘色光晕中醒来的。这一觉睡得格外安稳，身体的疲乏一扫而空。

我睁开眼，适应了一下房内的光线，便看到一抹熟悉的身影立在不远处。

空妄就站在那里，怀里抱着瑞宁，姿势和我离开时几乎一模一样，像一尊被时间定格的雕像。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纱，柔和地洒在他身上，将他清冷的眉眼都染上了暖意。

我的心猛地一抽，涌上一阵心疼。

“夫君，你不会一直抱着吧！”

我掀开被子坐起身，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置信。

“这样你手不累吗？他如果一直睡，你可以放他自己小床上！或者交给乳母照顾，你也可以休息啊！”

听到我的声音，他眼中瞬间闪过明亮的惊喜，脚步却顿住了，就站在原地看着我。

“不累。”他回答，他看着我，目光灼灼。

“他睡着的样子......很乖，我想多抱一会儿。”

他顿了顿，提到乳母时，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我不放心旁人照顾他。”

我看着他这副固执又认真的模样，忍不住笑了起来，心底的暖意几乎要溢出来。

“好，只要你不觉得累。”

“只要能看着你们，便不知疲惫。”

他的目光在我与孩子之间来回流转，眼底的柔软几乎要化成水。他犹豫了片刻，终于抱着孩子，轻步走到我身边，小心翼翼地在床沿坐下。

“你…….睡得可好？”他轻声问。

我点了点头。“很好。”

我仰头看他，轻声问道，“夫君，现在这个家是不是很好？”

“是，很好。”他几乎没有任何迟疑，毫不犹豫地回答。

他像是在确认什么一般，又重复了一遍。

“有你，有瑞宁，便是我想要的全部。”

他说着，眸色却微微一暗，透出一丝后怕，仿佛是站在悬崖边回望万丈深渊。

“从前我竟差点…..亲手毁了这一切。”

我将手覆上他抱着孩子的手臂，轻轻拍了拍，试图用最简单的方式安抚他。

“这个‘家’字怎么写的？我们现在就是什么样。”我轻声说。

“家……”他默念着这个字，视线落在熟睡的瑞宁脸上，那张与他有几分相似的小脸，是他血脉的延续。

他的目光又缓缓移到我的脸上，仿佛要将我们的模样一笔一划地刻进灵魂最深处。

“宝盖头下一个豕，”他低声念着。“从前我参不透这字的含义，只觉得不过是凡俗间的一个称呼…….”

“如今才明白，有你和瑞宁的地方，才是我的家。”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大彻大悟后的虔诚。

反手握住他的手。

“嗯，所以这是我们的小家，有你和孩子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