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历仙记 第22章 幻象

她蜷缩在墙角，抱着头，语无伦次，仿佛莫离给她的是穿肠毒药。

莫离看着滚落在地上的灵石和丹药，看着爹娘那深入骨髓的恐惧和抗拒，看着小弟怀里那个空碗……

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混合着滔天的戾气，几乎要将莫离吞噬。

他们不信莫离。他们只信那能噎死人的土，只信那能换命的“皇粮”。

凡人的绝望，根深蒂固，远比修士的刀剑更难打破。

莫离站在原地，浑身冰冷。

夜幕，正在缓缓降临。

那个夜晚，就要来了。

莫离该怎么办？

强行给他们灌下丹药？然后呢？看着他们活在更大的恐惧里？甚至……引来官府的追查？

或者……眼睁睁看着一切重演？

不！

莫离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疯狂的血色。

既然不要莫离的“恩赐”，既然只认那“皇粮”……

那好。

莫离去拿。

莫离去拿回，本该属于莫离们的“皇粮”！

莫离深深地看了一眼蜷缩在墙角的娘，看了一眼炕上气息奄奄的爹和小弟，猛地转身，冲出屋外。

夜色如墨，寒风凛冽。

莫离背着依旧昏迷的毒奴，身影融入黑暗，如同最耐心的猎食者，向着村口官差临时驻扎的那个破败土地庙方向，悄无声息地潜去。

莫离的脚步很轻，却踩碎了地上的枯枝，也踩碎了过去那个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的、无助的孩子的影子。

这一次，猎人与猎物的角色，该换一换了。

夜色浓稠如墨，寒风卷着沙砾，抽打在脸上，却远不及心底那片冰原的万分之一寒冷。莫离背着毒奴，如同融入阴影的鬼魅，悄无声息地逼近村口那座破败的土地庙。

庙里透出微弱的、跳跃的火光，隐约传来官差们粗鲁的笑骂和咀嚼食物的声音，夹杂着几声痛苦的呻吟——是那个手腕被莫离折断的胖头目。

他们竟然还没走？是了，天黑了，他们自然要在这里歇脚，或许明天还会去下一个村子，重复那“施恩”的戏码。

莫离的目光越过残破的墙垣，落在庙内。几个官差围坐在火堆旁，啃着干粮，那辆堆着麻袋的破车就停在角落里。胖头目躺在草堆上，哼哼唧唧，另一个官差正在给他包扎断手。

就是这些粮食……就是这些人……

冰冷的杀意如同毒蛇，从心底最黑暗的角落抬起头，嘶嘶作响。

莫离没有立刻动手。而是先将毒奴小心地安置在庙外一处隐蔽的土坳后，给他渡入一丝微弱的毒元，稳住他最后一点生机。

然后，莫离站起身，走向土地庙那扇吱呀作响的破门。

没有隐藏，没有迂回。

吱呀——

莫离直接推开了门。

庙内的笑声戛然而止。所有官差都愕然抬头，看向门口那道被火光拉得细长、布满诡异毒痕的身影。

“谁？！”一个官差下意识地厉喝，伸手去摸刀。

但他们的动作，在莫离眼中慢得如同蜗牛。

莫离动了。

身影如同鬼魅般飘忽上前，指尖灰芒一闪！

噗！噗！噗！

如同热刀切过凝固的猪油，轻微而利落的声响在破庙里接连响起。

那几个刚刚还围着火堆的官差，脸上的表情甚至还没来得及从愕然转变为惊恐，喉咙上便同时出现了一个细小的孔洞，没有鲜血喷出，只有皮肤迅速变得青黑，然后无声无息地仰面倒下，气息全无。

快！快到极致！狠辣到极致！

那胖头目和给他包扎的官差吓得魂飞魄散，胖头目甚至忘了断腕的疼痛，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喉咙里咯咯作响。

莫离一步步走到他们面前，冰冷的眼神如同在看两堆死肉。

“好汉……饶……饶命……粮……粮食都给你……”那个包扎的官差瘫软在地，磕头如捣蒜。

胖头目也反应过来，拼命想跪起来：“给……都给……只求好汉饶……”

莫离目光扫过角落那几袋“皇粮”。

就是这些东西……

莫离伸出手，凌空一抓！

噗！

一袋皇粮猛地飞了过来，袋口自动解开，粗糙发黑的霉米哗啦啦洒了一地。

不是这个。不是“那种”粮食。

莫离又抓过一袋，撕开！依旧是霉米。

再一袋！还是！

所有的麻袋都被莫离撕开，霉米和沙土洒了一地，堆成一座小山。

没有……没有那袋特殊的……没有那袋沾染着血腥和罪恶的……

怎么会？！时间还没到？还是因为莫离的出现，改变了什么？

一股莫名的焦躁和暴戾再次涌上心头！

“不对……不是这些！”莫离猛地转头，目光如同冰锥刺向那两个快要吓疯的官差，“还有呢？！那种……更好的！在哪里？！”

胖头目愣了一下，随即似乎明白了什么，脸上露出极度恐惧和荒谬的表情，哭喊道：“没……没有了！好汉！就这些了！这都是最次的陈粮霉米啊！哪还有什么更好的？！上面就拨了这些……莫离们……莫离们也是混口饭吃啊……”

另一个官差也拼命点头：“是真的！好汉爷！今年灾情太重，朝廷也没粮了……这些……这些还是从军粮里抠出来的底子……能有点吃的就不错了……哪还有什么好的……”

他们不像是在说谎。

一种巨大的、冰冷的荒谬感瞬间攫住了莫离。

难道……难道前世爹换来的那袋黍米，根本不是官差的“皇粮”？而是……而是他通过别的途径……？

这个念头像一把烧红的匕首，狠狠捅进了莫离的心脏，然后疯狂搅动！

莫离猛地转身，不再看那两个蝼蚁，疯了一般冲出土地庙，向着那个“家”的方向狂奔而去！

夜风在耳边呼啸，却吹不散莫离心头的惊涛骇浪和那股越来越强烈的不祥预感！

当莫离再次冲进那个破败的院子时，一切都晚了。

里屋，传来娘一声极其细微、如同断裂琴弦般的呜咽，然后，是死一般的寂静。

莫离僵在门口，手脚冰凉。

缓缓地，一步一步，挪到里屋门口。

炕上，爹依旧蜷缩着，但已经不再咳嗽，不再喘息，一双空洞的眼睛瞪得极大，直直地望着漆黑的屋顶，嘴角残留着一丝黑血。他手里，紧紧攥着一小把……金灿灿的、饱满的……黍米。

而娘……娘瘫倒在炕沿下，额头磕破了一块，鲜血糊住了她半张脸。她一只手还伸向炕上的爹，另一只手，却死死捂着自己的嘴巴，眼睛瞪得滚圆，充满了极致的恐惧、绝望和……一种无法形容的、清醒的痛苦！

她看到了！她一定看到了爹是怎么弄来这黍米的！或者说……猜到了！

而小弟……小弟依旧躺在原地，怀里那个空碗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嘴角残留的一点点金黄的米粒。他小小的身体微微蜷缩，脸上甚至带着一丝饱食后的、安详的……睡意？

他吃下去了……

在莫离离开的这段时间里，爹……出去了……回来了……然后……死了。娘……明白了……崩溃了。小弟……吃了……

一切都发生了。

和莫离记忆中的那个夜晚，一模一样。

分毫不差。

巨大的眩晕感瞬间袭来，整个世界天旋地转！

莫离所有的力量，莫离所有的挣扎，莫离以为的改变……原来都是徒劳！原来什么都改变不了！原来命运早就用最残酷的笔墨，写好了结局！莫离就像个可笑的小丑，拼命演出，却依旧逃不出这既定的剧本！

“啊——！！！”

一股无法形容的、毁灭一切的暴怒和绝望，如同火山般从莫离胸腔里喷发出来！莫离仰起头，发出了一声不似人声的、撕裂夜空的咆哮！

混沌毒元彻底失控，在莫离体内疯狂冲撞！五彩毒痕在莫离皮肤表面剧烈闪烁，如同燃烧的鬼火！周围稀薄的天地灵气被搅动，形成小小的旋风，吹得尘土飞扬！

为什么？！为什么？！

莫离有了力量！莫离回来了！为什么还是这样？！

贼老天！你玩莫离？！

无穷的戾气和怨毒冲天而起，几乎要实质化！

就在莫离心神彻底失守，即将被自身毒元和滔天怨念反噬吞噬的瞬间！

莫离怀中那颗一直沉寂的珠子，猛地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灼热！

它自主飞了出来，悬浮在莫离头顶，表面那些古朴的纹路以前所未有的亮度疯狂闪烁！

一个灰蒙蒙的、半透明的光罩瞬间以它为中心扩张开来，将莫离和地上昏迷的毒奴笼罩其中！

光罩形成的刹那，莫离体内暴走的毒元和那冲天的戾气，仿佛找到了宣泄口，疯狂地被吸入光罩之中！不！是被那珠子疯狂吸收！

同时，四面八方，整个村庄，乃至更广阔的天地之间，那弥漫了不知多少岁月、积累了多少代的绝望、饥饿、痛苦、怨恨、死亡所化的无形戾气，仿佛受到了帝王的召唤，如同百川归海般，汹涌澎湃地向着这颗珠子汇聚而来！

珠子如同一个无底的黑洞，来者不拒，疯狂吞噬着这磅礴的、负面能量！

莫离首当其冲，那宣泄而出的力量和怨念被瞬间抽走，巨大的空虚感和反噬之力袭来，眼前一黑，哇地喷出一大口黑血，身体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失去意识的最后刹那，莫离感觉到一个温热的、颤抖的身体扑了上来，试图抱住莫离，是毒奴……他好像……被这动静惊醒了……

然后，便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这一次的昏迷，深沉而漫长。

仿佛在漆黑冰冷的深海里不断下沉，无数混乱的、痛苦的记忆碎片如同水草般缠绕着莫离，爹咳出的黑血，娘绝望的眼神，小弟嘴角的米粒，官差狰狞的嘴脸，毒叟贪婪的目光，阴魂凄厉的尖啸……交织成一幅幅绝望的画卷。

直到某一刻，一股精纯而冰冷的能量缓缓注入莫离几近枯竭的经脉和识海，抚平了躁动，滋养着破损。

莫离艰难地、一点点地从那无边的黑暗深海中挣扎上来。

眼皮沉重如山，缓缓睁开。

视线模糊，渐渐聚焦。

首先看到的，是一个灰蒙蒙的、半透明的光罩，如同一个倒扣的碗，将莫离和外界隔绝开来。光罩壁上有无数细密的、如同血管般的纹路在缓缓流转，吸收着外界丝丝缕缕、肉眼可见的黑色、灰色气流——那是浓郁到几乎实质化的戾气！

而莫离，正躺在这个光罩的中心。毒奴蜷缩在莫离身边，脸色依旧苍白，但呼吸平稳，似乎还在昏睡。他的一只胳膊压在莫离的胸口，刚才梦中感觉到的温热和重量，来源就是他。

莫离……没死？

莫离挣扎着想坐起来，浑身却酸软无力，仿佛大病初愈。内视之下，丹田内的混沌毒元依旧存在，但变得异常“干净”和“温顺”，之前因为暴走和反噬造成的损伤，竟然在那股精纯冰冷能量的滋养下恢复了七七八八，甚至……修为更加凝练了一丝？

是那颗珠子！

莫离猛地抬头。

那颗灰扑扑的珠子，正悬浮在光罩的正上方，如同这一切的核心。它缓缓旋转着，源源不断地吸收着光罩外的磅礴戾气，经过某种难以理解的转化后，反哺出那精纯的能量维持着光罩，并细微地滋养着下方的莫离们。

它……又在救莫离？而且，这次是在吸收整个天地的戾气？

莫离看向光罩之外。

景象让莫离头皮发麻！

莫离们依旧在那个破败的院子里，但院墙、房屋都仿佛蒙上了一层浓重的灰霾，扭曲不定。天空中不再是正常的夜色，而是翻滚着浓稠的、如同沥青般的黑云，无数痛苦、扭曲、模糊的面孔在黑云中若隐若现，发出无声的嚎叫！整个天地间，都充斥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绝望和死寂！

这已经不是普通的乡村夜晚，这简直是一片鬼蜮！是那珠子抽取天地戾气形成的异象！

而更远处，娘和爹的尸身……依旧在原地，但他们周围笼罩着极其浓重的黑气，那黑气不断扭曲，似乎要形成某种可怕的怨灵，却又被珠子无情地抽取、吸收，难以成型。

小弟……小弟的尸身上黑气最淡，几乎快要消散。

珠子……它甚至在阻止莫离家人化作厉鬼？

莫离怔怔地看着这一切，看着那悬浮的、如同定海神针般的珠子，看着光罩外那末日般的景象，看着身边昏睡的毒奴……

所有的愤怒，所有的疯狂，所有的绝望，在这一刻，仿佛都被抽空了。

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茫然。

莫离改变不了过去。

莫离甚至差点被过去吞噬。

那莫离现在……到底该做什么？

莫离能做什么？

莫离低下头，看着自己依旧布满毒痕、却意外“干净”了许多的手。

力量还在。

但心，好像空了一块。

就在这时，毒奴的眼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毒奴茫然地睁开眼，似乎还没从昏迷和剧变中完全清醒，下意识地喃喃道：“主人——”

莫离没有理会他。莫离的全部注意力，都被光罩外的景象死死攥住。

莫离猛地转过头，看向爹娘和小弟刚才倒下的地方。

没有尸体。

没有鲜血。

没有痛苦凝固的表情。

只有三具覆盖着破布的、森白的、彻底干枯的骸骨。骨骼细小，维持着生前最后的姿态，安静地躺在那里，仿佛已经过去了千百年岁月，所有的血肉、所有的挣扎、所有的爱恨，都早已被时光无情地风化、湮灭。

连一丝残留的怨气都没有。

都被……吸干了。

被这颗珠子，连同这天地间弥漫的无尽戾气，一起吞噬、转化，变成了维持这光罩、滋养莫离修为的……养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