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堂春深锦绣山河 第213章 旧雨新知

陆明轩的拜帖，如同一块投入古井的顽石，瞬间打破了沈清弦竭力维持的平静表象。那三个字，带着过往十数年的恩怨情仇、屈辱血泪，沉甸甸地压在心头，让她呼吸都为之一窒。驿馆初醒的茫然，陆府后院的挣扎，公堂之上的对峙，乃至听闻他流放时的复杂心绪……无数画面纷至沓来，最终都沉淀为眼底一抹冰冷的锐色。

他回来了。而且，竟敢如此堂而皇之地递帖求见。

沈清弦捏着帖子的指尖微微泛白，但很快便恢复了镇定。她将帖子随手丢在书案一角，仿佛那只是无关紧要的杂物，对垂手侍立的韩管事平静吩咐道：“回复来人，故人既至，三日后午时，可至榆林巷一叙。” 她没有拒绝，避而不见显得怯懦，也非她行事风格。她倒要看看，这个早已在她生命中沦为过去式的男人，如今是以何种面目、何种目的归来。

韩管事眼中闪过一丝担忧，但见沈清弦神色如常，便也不再多言，躬身退下安排。

三日期限，沈清弦并未因此打乱自己的步调。她依旧每日处理玲珑阁事务，督促进展缓慢的玉板茯苓替代品试验，审阅韩管事初步拟定的商队出行计划，甚至抽空去了一趟凝香馆，查看“鉴香会”后的经营情况。只是，无人察觉时，她的目光偶尔会落在窗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与审度。

第三日午时，秋阳正好。陆明轩准时出现在了榆林巷宅院的门前。

当他在仆役引领下走入花厅时，沈清弦已端坐主位，手边放着一盏清茶，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过于平静的面容。她抬眼望去，只见进来的男子，身形比记忆中清瘦了许多，原本养尊处优的白皙面庞染上了风霜之色，眼角添了细纹，虽依旧穿着体面的青色长衫，却难掩眉宇间那份挥之不去的落魄与沉郁。唯有那双看向她的眼睛，复杂难辨，有惊愕，有审视，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悔恨与不甘的光芒。

显然，沈清弦如今的气度与处境，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

“陆公子，别来无恙。”沈清弦率先开口，声音平淡无波，既无恨意，也无旧情，如同招呼一个仅有数面之缘的陌生人。她甚至未曾起身。

陆明轩喉咙动了动，似乎想唤她从前在陆府时的称呼，却在触及她那双清冷无波的眸子时，生生咽了回去，只拱了拱手，嗓音带着些许沙哑：“清……沈东家，久违了。”

“坐。”沈清弦示意一旁的座位。

陆明轩依言坐下，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扫过花厅内的陈设。虽不奢华，却处处透着雅致与底蕴，与记忆中那个唯唯诺诺、任人拿捏的“沈氏”判若云泥。他心中五味杂陈，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最终还是沈清弦打破了沉默：“陆公子今日前来，不知所为何事？”

陆明轩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翻腾，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诚恳：“听闻……听闻沈东家如今在京中经营香药铺子，声名鹊起，甚至……得蒙宫中青睐。陆某……真心为东家感到高兴。”他顿了顿，观察着沈清弦的神色，见她依旧面无表情，只得继续道，“陆某流放途中，染了重疾，幸得遇赦，方能返京。只是……家产尽没，亲朋离散，如今孑然一身，生计艰难……”

他说到此处，语带涩然，偷眼去看沈清弦。却见她只是端起茶盏，轻轻拨弄着浮叶，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陆明轩心中一阵失落，却也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沈东家如今事业有成，想必手下正是用人之际。陆某虽不才，也曾读过诗书，打理过庶务……不知……不知东家可否念在往日……收留陆某，在铺中谋个差事，混口饭吃？” 他将姿态放得极低，几乎是恳求。

沈清弦终于抬起眼，目光如清冷的溪水，缓缓流过陆明轩带着期盼与窘迫的脸。原来，是来求存的。

她轻轻放下茶盏，发出清脆的声响。“陆公子说笑了。”她声音依旧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疏离，“玲珑阁小本经营，规矩森严，用人唯才。且阁中多为女客，陆公子身份特殊，恐有不便。” 她直接拒绝，连一丝转圜的余地都未留。

陆明轩脸色瞬间白了白，急切道：“沈东家！我知道……我知道以往陆家，以往我……对不住你！可如今我已遭报应，一无所有，只求一条生路！看在……看在我们终究夫妻一场的份上……”

“陆公子慎言。”沈清弦打断他，眸中终于掠过一丝冷意，“旧事已矣，不必再提。你我之间，早已恩怨两清，再无瓜葛。至于生路，”她语气微缓，却更显淡漠，“京城之大，以陆公子之能，何愁找不到安身立命之处？何必屈就于我这一方小小店铺？韩管事，送客。”

她不再给他任何说话的机会，直接端茶送客。

陆明轩怔在原地，脸上青白交错，看着沈清弦那决绝而疏离的背影，一股巨大的悔恨与不甘涌上心头，最终却只能化为一声长长的叹息，颓然跟着韩管事离开了。

花厅重归寂静。沈清弦独立窗前，望着院中那株桂树，秋风吹过，落英缤纷。她心中并无太多快意，亦无悲伤，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释然。旧日雨，终是淋不透今日之身。陆明轩的出现，更像是一面镜子，照见了她如今截然不同的命运与心境。

她转身，目光落在书案上那卷待批的商队计划上，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而清明。过去已矣，未来可期。她还有更长的路要走，更大的世界要去闯。这小小的插曲，不过是为她波澜壮阔的前行路上，添了一笔略显苍凉的注脚罢了。

只是，她并未察觉，在陆明轩离去时，那眼底深处，除了悔恨与不甘，还藏着一丝难以捕捉的、幽暗难明的算计。旧雨虽去，是否真能了无痕迹？或许，这只是另一段风波的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