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堂春深锦绣山河 第100章 潜龙在渊

腊月三十，陆府的年宴，终究是来了。

天色未亮，府中便已人声鼎沸，仆役们穿梭如织，洒扫庭除，悬挂彩灯，筹备宴席，一派锦绣繁华、烈火烹油的热闹景象。这喧嚣如同涨潮的海水，漫过重重院落，却也未能完全淹没其下涌动的暗流。

水榭小苑内，气氛沉静得近乎凝滞。沈清弦早已起身，由周妈妈和小鹊伺候着梳妆。她并未选择过于鲜亮的颜色，依旧是一身月白底绣淡青缠枝梅的袄裙，外罩一件银鼠灰的比甲，头发绾成简单的螺髻，只簪一支素银嵌珍珠的流苏簪子，并那朵风干了的杭白菊。妆容浅淡，恰到好处地掩盖了伤势初愈的苍白，又不过分惹眼。

镜中人，眉目沉静，气质清冷，与这满府即将到来的喧嚣喜庆，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透着一股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姑娘，都准备好了。”周妈妈为她理平最后一处衣褶，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忧虑。今日年宴，在王夫人被禁足的情况下，沈清弦这个“协理”势必要出现在人前，这无异于将她推至风口浪尖。

沈清弦轻轻拍了拍周妈妈的手背，算是安抚。“妈妈放心，我心里有数。”她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眼神平静无波，深处却蕴藏着风暴将至前的极致冷静。

华灯初上，陆府最大的花厅“锦华堂”内已是觥筹交错，笑语喧阗。宗室亲贵、朝廷大员、往来世交的女眷们云集于此，珠光宝气，衣香鬓影，交织出一幅盛世华章。

沈清弦由丫鬟引着，踏入这片喧嚣。瞬间，无数道或明或暗的目光投射过来，好奇、打量、审视、鄙夷……种种视线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她能听到那些压低声音的议论——“那就是陆家那个典妾？”“听说前阵子落了水，差点没了命……”“如今竟协理起家务来了？”“王夫人怎么没见……”

她恍若未闻，只垂眸敛目，姿态恭顺地走向自己的座位——一个依旧靠近厅门、却比秋宴时稍好些的位置。同席的女眷见她过来，神色各异，气氛微妙地沉默了一瞬。

宴席伊始，丝竹管弦奏起，珍馐美馔流水般呈上。陆明轩作为家主，与几位宗室王爷和重臣把酒言欢，言谈间滴水不漏。老夫人端坐主位，面带微笑，接受着众人的贺寿与奉承，目光偶尔扫过全场，带着洞悉一切的清明。

沈清弦安静地用着面前的菜肴，味同嚼蜡。她能感觉到，来自主位方向，王夫人虽然缺席，但其影响力犹在，李妈妈穿梭其间，眼神与她交汇时，带着一丝复杂的、近乎怨毒的神色。她也能感觉到，更远处，一些与永嘉侯府、与三皇子府关系密切的女眷，投来的那种带着审视与算计的目光。

风暴在平静的宴席下酝酿。

酒过三巡，气氛愈加热络。一些年轻的女眷开始离席走动，相互敬酒寒暄。就在这时，一个略显尖锐的女声带着笑意响起：

“哟，这不是沈姨娘吗？多日不见，姨娘的气色倒是比秋宴时好了不少。听闻姨娘如今协理陆府家务，真是能干呢。”

沈清弦抬眸，只见柳依依端着酒杯，笑吟吟地站在她面前，一身大红织金牡丹的宫装，华贵夺目，与她素净的装扮形成鲜明对比。她身边还跟着几位平日里便与她交好的贵女，皆是一副看好戏的神情。

来了。沈清弦心中冷笑，放下筷子，起身，微微屈膝：“柳小姐金安。”

柳依依上前一步，亲热地欲挽她的手臂，声音不大不小，却足以让邻近几桌听清：“妹妹何必如此多礼？你我相识多年，如今见妹妹在陆府这般得脸，姐姐我也替你高兴。”她话锋一转，目光落在沈清弦过于素雅的衣裙上，语气带着惋惜，“只是……今日年宴，妹妹这身打扮，未免太过素净了些，可是……府中份例有所短缺？若是缺了什么，尽管与姐姐说……”

又是这一套！字字句句，看似关切，实则句句带刺，点明她身份尴尬，暗示她在陆府处境艰难。

周围已有低低的嗤笑声传来。

沈清弦不动声色地避开柳依依的手，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迎上她，唇边甚至漾开一丝极淡的、带着些许无奈的的笑意：“劳柳小姐挂心。奴婢一切安好，老夫人待下宽厚，衣食无忧。只是奴婢自觉身份卑微，今日盛宴，宾客皆是贵人，实在不敢过于招摇，失了本分，没得……贻笑大方。”

她四两拨千斤，将柳依依的刁难化解于无形，反而隐隐点出对方刻意炫耀、不够稳重的意味。那平静的眼神，那不卑不亢的姿态，与柳依依刻意营造的咄咄逼人形成了鲜明对比。

柳依依脸上的笑容僵住，眼底闪过一丝阴鸷。

就在这时，一个清冷的声音插了进来：“柳妹妹，沈姨娘这份自知之明，倒是难得。”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秦姝不知何时已走了过来，依旧是那身月白素锦，清雅出尘。她目光淡淡扫过柳依依和她身后那群贵女，最后落在沈清弦身上，微微颔首：“沈姨娘这份沉静，甚好。”

秦二小姐竟然再次出面为沈清弦解围！而且语气明确地表示了赞赏！

柳依依脸色顿时变得极其难看，在秦姝面前，她不敢造次，只得强挤出一丝笑容：“秦姐姐说的是。”她狠狠瞪了沈清弦一眼，悻悻地带着人转身离去。

一场风波，再次被化解于无形。然而，沈清弦知道，这仅仅是开始。

宴席继续进行，歌舞升平，仿佛刚才的插曲从未发生。沈清弦重新坐下，感受到四周投来的目光已悄然发生了变化，少了几分轻视，多了几分审慎与探究。

她端起面前的茶杯，指尖触及温热的杯壁，心中却一片冰冷的清明。她知道，自己今日的表现，已然在这京中贵妇圈子里，留下了第一个清晰的印记——陆府这个不起眼的典妾，并非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她抬眼，望向主位上那位雍容华贵、却心思难测的老夫人，又望向远处与人谈笑风生、实则暗藏机锋的陆明轩，再想到那被禁足锦瑟院却绝不会善罢甘休的王夫人，以及隐藏在更深处、与那神秘徽记和“赤焰阎罗”相关的庞大阴影……

前路依旧漫长，凶险未卜。萧执所谓的“信号”尚未出现，更大的风暴仍在酝酿。

然而，她已不再是最初那个只能蜷缩在偏房角落、绝望重生的孤女。她拥有了微薄的权柄，建立了初步的同盟，窥见了阴谋的轮廓，更磨砺出了一颗在绝境中亦能冷静筹谋的心。

潜龙在渊，非止蛰伏。它是在深渊之中，默默积蓄着力量，等待着风云际会，直上九霄的那一刻。

沈清弦轻轻呷了一口微凉的茶水，感受着那清苦的滋味在舌尖蔓延，如同她此刻的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