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有个忘川郡 第30章 仙凡殊途 此心何寄

袖角传来的微弱力道，如同投入古井心湖的一粒石子，在谢珩那历经漫长岁月、早已波澜不惊的心境中，漾开了一圈清晰而持久的涟漪。少女仰起的脸庞在漫天烟火的明灭映照下，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丽与脆弱，那眼眸中盈满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情愫，是如此纯粹、炽热，又带着孤注一掷的勇敢。

谢珩并非铁石心肠。数月相处，秀娘的善良、聪慧、勤勉，以及那份不染尘埃的纯真，都如同涓涓细流，悄然浸润着他作为仙神那过于清寂的感官。这上元佳节的陪伴，灯火阑珊处的旖旎，少女精心打扮后的容光，以及这最终鼓起勇气的牵衣举动，无不指向一个清晰无比的事实——这凡间女子，对他生出了超越寻常客情的情意。

然而，正是这份清晰的认知，让他陷入了前所未有的为难之中。

他的本体，是执掌忘川、超脱生死的七品仙官。他的根，在那片汇聚千古英魂的奇异之地。此番降临明朝弘治年间，不过是为了寻觅一副象棋，借乾坤镜之力，暂游红尘。镜玄通天，锚定时空，无论他在此间滞留多久，哪怕真的蹉跎数十载凡人生涯，回归忘川，也仅仅是他离开后的刹那。他的原计划，本就是待象棋制成，便飘然离去，不带走一片云彩，此间种种，于他漫长仙途而言，不过是一场逼真些的梦境，一次深入的尘世体验。

可若……若他此刻回应了这份情意呢？

那便意味着，他不能再以过客自居。他需要留在这里，以“谢珩”这个凡人的身份，真正地融入这个时代，陪伴秀娘度过她的一生。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这凡尘俗世的喜怒哀乐、生关死劫，他将一一亲历。这对于寿元无尽、俯瞰轮回的仙神而言，是何等沉重的羁绊？更何况，天庭虽无明令禁止仙凡结合，但此等行为向来被视为不智，易扰心神，乱仙基，甚至可能触犯某些潜在的天条禁忌。他身为忘川郡守，职责在身，岂能因一己私情而长久擅离职守？

他看着秀娘那双充满了期待与不安的眼睛，仿佛能看到她未来数十年的光阴在眼前飞速掠过：红妆出嫁的喜悦，柴米油盐的平淡，生儿育女的艰辛，容颜老去的无奈，直至最后，黄土一抔，魂归地府……而他，将作为亲历者，目睹这一切的发生，最终独自承受那漫长生命中的又一段别离。这对他而言，是慈悲，还是残忍？

拒绝吗？

以他的智慧，自然可以找到无数种不着痕迹、不伤颜面的方式，将此事轻轻揭过。他可以装作未曾察觉她的心意，可以继续以温和而疏离的“客官”身份相处，待到离去之时，或许留下一笔足够他们父女安度余生的钱财，然后便如晨雾般消散，了无痕迹。这对他而言，是最“妥当”，也是最“安全”的选择。

可是……看着眼前这鲜活的生命，感受着袖角那微微颤抖的力道，那句早已酝酿好的、温和而坚定的拒绝言辞，却如同哽在喉间，难以吐出。数月来的点点滴滴浮上心头：她为他沏茶时专注的侧脸，听他讲故事时亮晶晶的眼眸，包饺子时耐心的指导，逛庙会时纯然的欣喜……这一切，并非毫无痕迹。仙神之心，虽淡泊，却非草木。

烟花依旧在夜空狂舞，轰鸣声震耳欲聋，人群的欢呼浪潮般涌来。但在谢珩与秀娘之间，却仿佛存在一个绝对的寂静领域。时间被无限拉长，秀娘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她能感受到谢珩目光的凝视，那目光中有惊讶，有审慎，有怜悯，甚至有……一丝她看不懂的复杂与挣扎，却唯独没有她最害怕看到的厌恶或直接的拒绝。

这沉默，于她而言，既是煎熬，也带来了一丝渺茫的希望。她紧紧攥着那片衣角，仿佛攥着自己全部的命运，手心里已全是冷汗。

终于，在又一簇巨大的金色菊花状烟花在头顶轰然绽放，将大地照得亮如白昼的刹那，谢珩轻轻地、几乎是微不可察地，叹息了一声。那叹息声极轻，却仿佛带着千钧重量，融入了震天的爆竹声中。

他没有拂开她的手，也没有立刻回应。他只是抬起另一只手，指向那璀璨夺目、却转瞬即逝的漫天华彩，声音平和，却带着一种穿透喧嚣的清晰，传入秀娘耳中：

“秀娘，你看这烟火，美吗？”

秀娘怔了怔，顺着他的手指望去，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很美，绚丽夺目，引人赞叹。”谢珩继续说道，目光悠远，仿佛透过那烟火，看到了更深远的东西，“然其性命，不过瞬息。升空，绽放，璀璨，然后便是湮灭，只余一缕青烟，和满地的碎屑。热闹是它们的，也是看客的，但终究，不属于任何人。”

他顿了顿，缓缓低下头，目光再次落在秀娘脸上，那眼神中的复杂情绪已然沉淀，化为一种深沉的、带着悲悯的温和。

“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他轻轻吟道，声音里带着一种勘破世情的沧桑，“有些风景，注定只能远观；有些相遇，或许只是为了别离。”

他没有直接回答她的心意，但这番关于烟火易逝、好物不坚的言语，以及那深藏眼底的无奈与怜惜，已如同一声清磬，敲在了秀娘的心上。她不是愚笨的女子，如何听不出这话中的深意？那攥着衣角的手，力道一点点地松懈下来，原本因期待而闪亮的眼眸，也如同被乌云遮住的星辰，迅速黯淡下去，蒙上了一层难以化开的失落与水汽。

她明白了。谢先生，他并非对她毫无好感，或许也有片刻的动容，但他的世界，与她终究是不同的。他就像那天上偶尔掠过人间的仙鹤，可以暂时驻足，却不会为地上的繁花停留。那短暂的温暖与陪伴，或许已是他能给予的极限。

巨大的委屈和失落瞬间淹没了她，鼻子一酸，眼眶迅速泛红。但她强忍着，没有让泪水掉下来，只是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那只一直紧握着谢珩衣角的手。指尖离开那柔软的布料时，带着一丝彻骨的冰凉。

她低下头，不想让谢珩看到自己此刻狼狈的表情，声音带着极力压抑的颤抖，轻得几乎要被烟花声淹没：“……我……我明白了，谢先生。”

看着她这般模样，谢珩心中亦是一阵不忍。但他知道，此刻的“残忍”，才是对她最大的负责。长痛不如短痛，既然注定无法给予承诺，就不该留下任何模糊的希望。

“秀娘，”他声音放得更柔，带着安抚的意味，“你是个好姑娘，值得这世间最踏实、最长久的幸福。那幸福，或许就在不远处，等着你去发现。”他这话，既是安慰，也是指引，希望她能放下这注定无果的念想，去追寻属于她这个时代、这个身份的平凡幸福。

秀娘没有抬头，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肩膀微微耸动。

就在这时，最后的、也是最盛大的一波烟花在夜空中集结，如同万千星河同时倾泻，将整个夜幕渲染成一片极致的光明与辉煌，随即，又在最绚烂的时刻，骤然归于沉寂。

烟花大会，结束了。

人群开始骚动，意犹未尽地议论着，开始缓缓散去。刚才还如同梦幻仙境的街道，瞬间露出了它真实的一面——满地狼藉的鞭炮碎屑，逐渐冷却的空气，以及散去的人潮带来的空旷感。

“天色不早了，我们……回去吧。”谢珩轻声道。

秀娘依旧低着头，“嗯”了一声，默默地转过身，走在前面。来时的那份雀跃与娇羞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重的、几乎要将她压垮的失落。那支作为彩头的兔毫笔，还被她紧紧攥在另一只手里，此刻却觉得格外烫手。

回客栈的路，显得格外漫长。两人一前一后，沉默无语。街道两旁的灯笼依旧亮着，却再也照不亮秀娘心中的阴霾。谢珩跟在她身后，看着她单薄而落寞的背影，心中亦是五味杂陈。他插手了这段凡尘因果，虽非本意，却终究是留下了一道伤痕。

回到悦来居，掌柜的还在堂内等候，脸上带着期盼的笑容。但当他看到女儿低着头、一言不发地快步走回后院，而谢珩神色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时，那笑容便僵在了脸上，化作了一声无声的叹息。他是个明白人，如何猜不到结局？

“谢先生……”掌柜的上前，欲言又止。

谢珩对他微微颔首，语气依旧温和：“掌柜的，夜已深，早些休息吧。”他没有多解释什么，有些事，心照不宣即可。

他独自回到自己的客房，关上房门，隔绝了外界的声响。窗外，零星的鞭炮声还在提醒着这是一个节日，但他的心绪却难以平静。桌上，还放着白日里买给秀娘的草编蚱蜢和面人，此刻看来，却显得有些刺眼。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清冷的夜风涌入，带着硝烟散尽后的微凉。仰望夜空，月朗星稀，早已不见了烟火的痕迹，仿佛之前的绚烂与热烈都只是一场幻梦。

仙凡殊途，此心何寄？

他轻轻摩挲着袖中被秀娘拉过的那个角落，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属于凡间少女的温度与勇气。这份情愫，于他漫长的生命而言，或许轻如尘埃，但此刻，却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上。

他知道，从明天起，一切都会不同了。秀娘需要时间舔舐伤口，而他，也需要尽快完成在此间的事情，然后……离开。这段意外的红尘插曲，该结束了。只是那少女梨花带雨、强忍悲伤的模样，恐怕会在他记忆的长河中，留下一个难以磨灭的印记。他终究，并非真正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