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险者们的供货商 第46章 渴望的萌芽

官靴踏过的尘埃终于落定，仓库里那令人窒息的“暂停”字样被撤下，取而代之的是女工们重新响起的、带着些许劫后余生庆幸的忙碌声。

莉娜订制的粗布口罩分发了下去，处理梦魇藤根茎的妇人们动作明显仔细了许多，生怕再落下什么把柄。

罗恩大叔拿着补签好的、墨迹未干的雇佣契约，挨个去找那些核查员留下的“重点观察”条目核对，嘴里不停念叨着“规矩”、“规矩”。

我们像是被强行套上了一层不合身的拘束衣，动作变得小心翼翼，每一步都得想着是否符合那本厚厚的《条例》。

成本在无形中增加，效率也难免受到些影响。但至少，我们还能继续生产，风行商会这艘小船，没有被那阵官面上的邪风直接拍碎在岸边。

多格之后又来过一次，依旧是那副令人作呕的笑脸，言语间试探着我们这次“破财消灾”到底花了多少，似乎想衡量下次还能榨出多少油水。

我打着哈哈应付过去，心里却明镜似的，这头豺狼和暗处的阿尔方斯、维恩商会，绝不会就此罢休。

然而，生意还得做。

工坊里积压的凝神香需要变成流动的金郎，莱昂那边代表的学院市场，是我们眼下最值得开拓的生机。

禁令解除后的第三天，莱昂如约而来，还带来了另外两个穿着同样朴素学院袍的年轻人。

他们看到焕然一新、分区明确的工坊时，脸上都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杰瑞会长，你们这里……变化真大。”

莱昂推了推鼻梁上那副有些歪斜的眼镜，好奇地打量着划分清晰的区域和戴着口罩工作的女工。

“没办法，立了规矩，总得守不是？”

我苦笑一下，没有多解释背后的风波，直接引他们去看准备好的“学员关怀系列”样品。

莉娜设计的“学员版”凝神香，采用了更小巧的纸筒包装，上面简单印着“风行”的标志和“宁神助思”四个朴素的字。

每筒只装五根短香，价格定得非常低廉，几乎是成本价微利出售，目的就是打开市场。

莱昂和他的同伴各自拿起一筒，仔细看着，又打开闻了闻。“就是这个味道！”一个脸颊上有几点雀斑的学员兴奋地说，“上次莱昂带回去点了一根，我们那个吵得像集市的自修角落，难得安静了小半个晚上！好几个家伙都跑来问是哪儿弄的！”

“价格……真的这么便宜？”

另一个个子稍高的学员有些不敢置信地确认。

“童叟无欺。”

我肯定地点点头，“我们希望更多像你们一样需要安静环境学习的同学能用上。”

三个年轻学员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欣喜。

莱昂当即代表他们的小团体，订下了一百筒，几乎是他们能凑出的所有零用钱。

并且保证，会尽力在相熟的同学和社团中推广。

送走他们，看着那笔不算大、但意义非凡的订单，我心里稍稍松了口气。学院这条路，似乎走对了。

罗恩大叔拿着订单，立刻精神抖擞地去安排后续的送货和可能的推广点。

莉娜则开始计算这批订单的物料需求和工时，确保能准时交付。

莱昂他们的订单，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铁盾学院那片看似波澜不惊、实则暗流涌动的寒门学员圈子里，激起了意想不到的涟漪。

起初只是莱昂所在的炼金系底层学徒和几个文史系的穷学生之间小范围流传。

那些被昂贵的炼金熏香拒之门外、又饱受嘈杂环境之苦的年轻人们，几乎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购买了那种用简陋纸筒包装的“风行凝神香”。

效果是实实在在的。

当那沉稳的草木香气在拥挤的宿舍、喧闹的公共休息室，或者夜晚熄灯后只能靠微弱萤石灯看书的床铺间袅袅升起时，一种难得的宁静也随之降临。

虽然无法完全隔绝噪音，但那种安抚心神、帮助集中注意力的效果，对于这些渴望知识改变命运的年轻人来说，无异于雪中送炭。

口碑，在这种特定的人群中，以惊人的速度发酵。

“听说了吗？炼金系那边穷小子们用的那种香……”

“好像是叫‘风行’？便宜得吓人，但据说真有点用！”

“我昨晚试了试，看那本该死的《古代符文结构》竟然没那么容易睡着了……”

不过十来天功夫，开始有陌生的、穿着洗旧学院袍的年轻人，循着模糊的地址，找到我们位于学院区边缘的仓库。

他们大多神情腼腆，囊中羞涩，但眼神里带着对“宁静”的迫切渴望。

订单从最初的一百筒，慢慢增加到两百、三百……虽然单次金额都不大，但架不住人数越来越多。

莉娜不得不调整生产计划，专门划出一条小生产线来应对这些零散却持续的学院订单。

罗恩大叔也乐呵呵地开辟了新的“业务”——在学院后门附近的一个相熟杂货铺设置了代售点，方便学员们购买。

更让我惊喜的是，一些需求开始变得具体化。

一个脸色苍白、眼窝深陷的魔法学徒找上门，他正在进行精细的魔力感知训练，对周围环境极其敏感。

“杰瑞会长，你们的凝神香很好，但燃烧时偶尔会有极细微的噼啪声，还是会干扰到我。能不能……让它的燃烧更稳定，烟雾更均匀？”

还有一个研究古代卷轴的学员，需要长时间在烛光下辨认模糊的字迹，烟熏火燎让他眼睛非常不适。

“能不能让烟的刺激性再小一点？或者……有没有可能做成几乎无烟的？”

这些“挑剔”的要求，并没有让我感到麻烦，反而让我看到了新的可能——定制化服务。

对于家大业大的维恩商会或者那些高高在上的炼金工坊来说，这种零碎、个性化的需求根本不值得关注。

但对于我们风行商会这样的小舢板来说，这恰恰是我们能够发挥灵活性和贴近客户优势的地方！

我立刻召集了莉娜和刚好过来送陶罐的哈罗德。

“哈罗德大师，”我拿着那个魔法学徒提出的要求，问他，“陶罐的密封和均匀燃烧有关，您看能不能在香插或者罐体结构上想想办法，让空气流动更稳定？”

哈罗德摸着络腮胡，盯着图纸琢磨了一会儿，瓮声瓮气地说：“加个带细孔的盖子？或者把香插的底座做成带凹槽的？我试试看，问题不大！”

“莉娜，”我又转向她，“关于烟雾刺激性和无烟的需求，你记录一下。

我们试试调整银叶草和宁神花的比例，或者看看有没有其他更温和的草本可以替代部分梦魇藤。

哪怕只能稍微改善，对我们来说也是突破。”

莉娜飞快地在她的板子上记录着，眼神专注。

我知道，完全满足这些要求可能需要反复试验，短期内未必能成功，也未必能带来多少利润。

“学员关怀系列”不再只是一个销售品类，它正在成为我们贴近市场、锻炼创新能力的一个窗口。

然而，就在我沉浸在学院市场带来的小小喜悦和对未来的憧憬中时，罗恩大叔从外面带回来了一个消息，像一盆冷水，瞬间浇灭了我的热情。

他脸色不太好看，压低声音对我说：

“杰瑞，我听到风声……维恩商会那边，好像注意到我们在学院里的动静了。他们下面的人，开始在学员中间散布消息，说我们用的梦魇藤原料‘不干净’，有‘毒性残留’，长期使用会‘损伤精神’……而且，他们好像也准备推出一款针对学员的、价格更低的‘基础版’宁静熏香……”

维恩商会的谣言像沼泽地里泛起的毒泡，悄无声息地在学院底层学员中扩散。

“梦魇藤毒性残留”、“损伤精神根基”……这些模糊却足够吓人的词汇，对于惜命又如履薄冰的寒门学子而言，杀伤力巨大。

莱昂忧心忡忡地跑来告诉我，一些原本有意向的同学开始犹豫，甚至有人退掉了之前的订单。

罗恩大叔气得直骂娘，嚷嚷着要去找人理论，或者我们也散布维恩商会的坏话。

莉娜则更加沉默，只是将生产记录和原料处理流程做得更加无可挑剔，仿佛想用绝对的规范来对抗虚无的谣言。

我看着仓库外铁盾城那标志性的、常年被工业烟尘和魔法辉光共同渲染成的灰蒙蒙天空，心里第一次对之前的应对方式产生了深深的疲惫感。

柠檬汁仿制品、劣质荧光棒、还有这次的价格战和谣言……

每一次，我们都像是被牵着鼻子走，疲于应付。

维恩商会和阿斯方特就像两块不断碾压过来的巨石，我们躲过了第一次，扛住了第二次，但他们总能推出第三次、第四次……

只要我们的产品能被轻易模仿，能被找到攻击的借口，这种无休止的攻防就永远不会停止。

不可复制性。

这个词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骤然照亮了我的思绪。

光靠成本控制和灵活应变是不够的，我必须拥有他们无法轻易复制、或者复制成本极高的东西。

是什么？是更深厚的知识底蕴？是更独特的技术壁垒？还是……两者皆有？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城市西北方向，那片即使在阴天也隐隐散发着各色魔法灵光、拥有无数尖塔和穹顶的建筑群——铁盾城法师与炼金术学院，通常简称为铁盾学院。

那里是知识的殿堂，是阿尔方斯那种贵族子弟镀金的地方，也是莱昂这样的寒门学子挣扎求存的战场。

以前，那里对我而言，是另一个遥不可及的世界。我连吃饱饭都成问题，哪敢奢望踏入那道门槛？

但现在，不一样了。风行商会虽然依旧弱小，但至少在莉娜的打理下，能够维持基本运转，给我挤出一些时间和……虽然不多，但足以支付最低廉学费的积蓄。

我二十二岁的年纪，在学院里绝对算得上是“高龄”，魔法天赋更是无从谈起（毕竟以前连测试的钱都没有）。

但……我对材料，对那些看似无用的“废弃物”，有着他们或许不具备的、从底层摸爬滚打中积累的独特理解和应用直觉。

一个疯狂的念头，如同藤蔓般从心底滋生、缠绕——我要去学院，系统学习魔法基础和炼金知识。

这个念头一旦出现，就再也无法遏制。不是为了成为强大的法师或者尊贵的炼金师，而是为了给风行商会，给我自己，寻找一条能够真正立足的、不被轻易复制的护城河。

我将这个想法，首先告诉了仓库隔间里的核心几人——莉娜、罗恩大叔，还有刚好来送一批新烧制出的、带细微导流槽香插的哈罗德。

“什么？你要去学院？读书？！”

罗恩大叔的反应最大，他几乎是从倒扣的木桶上跳了起来，眼睛瞪得像铜铃，仿佛听到了天方夜谭，“杰瑞！你没事吧？咱们商会这刚有点起色，外面维恩商会那帮杂碎虎视眈眈，你这时候跑去学院？那地方是咱们这种人能去的吗？光是学费就能扒掉一层皮！而且你多大年纪了？去了不是给人当笑话看？”

他连珠炮似的问题，充满了现实的担忧和不解。

哈罗德用他那沾满陶土的大手挠了挠乱蓬蓬的头发，粗声粗气地说：“小子，脑子被火蜥蜴舔了？学院里那帮家伙，除了会抱着书本掉书袋，有几个真懂东西怎么从无到有做出来？你有这时间，不如多跟我琢磨琢磨怎么把陶罐烧得更结实、更省钱！”

连一向冷静的莉娜，也放下了手中的记账板，秀气的眉头微微蹙起，语气带着理性的分析：“会长，您的想法我能理解。知识确实是壁垒。但现阶段，商会需要您坐镇。学院学习周期长，见效慢，而且……正如罗恩大叔所说，年龄和基础确实是客观障碍。将有限的资金和精力投入其中，风险很高。”

他们的反应都在我意料之中。我深吸一口气，没有反驳，而是看向一直蹲在门槛上吧嗒旱烟，沉默不语的老烟枪：“老烟枪，您觉得呢？”

老烟枪慢悠悠地吐出一口浓白的烟雾，浑浊的眼睛在烟雾后眯着，看了看激动罗恩，又看了看皱眉的莉娜，最后目光落在我脸上。

“学院啊……”

他沙哑的声音带着岁月的沉淀，“那地方，是好是坏，说不清。里面的人，有的眼高于顶，把咱们脚底下的泥巴当垃圾；但也有的，是真有学问，能把泥巴里的道理讲出花来。”

他磕了磕烟斗，发出清脆的响声：“杰瑞小子，你跟他们不一样。你不是空着手去的，你是带着满肚子的‘为什么’去的。为什么梦魇藤烧了能安神？为什么石斑蟾蜍的口水能粘东西？为什么牡蛎壳粉能中和毒性？这些事儿，学院里的老爷们未必看得上，但你要是能从他们那儿找到解释，弄明白道理，再跟你肚子里的货一印证……”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说：“那往后，你再拿出什么东西，说的话，分量就不一样了。维恩商会想再泼脏水，就得先掂量掂量，能不能驳倒你从学院里带出来的‘道理’。”

老烟枪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心中那扇模糊的大门。

我要的不是一纸文凭，不是成为学者，而是要去那里寻找解释，验证经验，将民间的“术”与学院的“道”结合起来，形成独属于我杰瑞，独属于风行商会的知识体系！

“老烟枪说得对。”

我看向罗恩和莉娜，“我不是去当普通学生的，我是去‘偷师’的，是去给咱们商会找‘道理’撑腰的。

商会这边，有莉娜在，生产和管理我放心。罗恩大叔，外部联络和采购您是老手。哈罗德大师，技术改进离不开您。我只是换个地方，用另一种方式为商会做事。”

我拿出简单的账本：“学费方面，我计算过，学院对‘特长生’和‘年长学员’有优惠政策，加上埃尔文讲师和巴顿大师如果能帮忙担保，第一年的费用，商会还能承担。时间上，我不会完全不管商会，重要决策和关键问题，我依旧会参与。”

罗恩大叔张了张嘴，看着我和老烟枪，又看了看一脸沉思的莉娜，最终重重叹了口气，一屁股坐回木桶上：

“罢了罢了！你这小子，认准的事，八头驮兽都拉不回来！你去吧！商会这边，我老头子拼了命也给你看好！”

莉娜沉默了片刻，终于缓缓点头：“如果这是会长的决定，并且能平衡好时间，我支持。系统的知识，确实能帮助我们避免很多低级错误，甚至找到新的方向。”

哈罗德哼了一声：“随你便！反正我的陶罐只认你们商会的单子！别到时候学了一肚子没用的理论回来，把老本行忘了就行！”

内部算是勉强达成了共识。

接下来，就是最关键的一步——如何敲开学院那扇对平民和超龄者并不友好大门。

我知道，仅仅靠我自己是绝对不够的。我需要引路人，需要担保人。

我的目标，直接锁定了埃尔文讲师和巴顿大师。

一位是认可民间智慧的学者，一位是看重实际效用的大匠。

他们的联合推荐，或许能为我争取到一丝机会。

带着精心准备的、关于凝神香研发思路、原料特性分析以及未来应用设想（刻意突出了与现有炼金术思路的不同）的报告，我再次踏入了学院区，走向了埃尔文讲师那间堆满卷宗和奇异标本的研究室。

我知道，这将是我人生中，又一次至关重要的赌博。

赌赢了，海阔天空；赌输了，可能白白耗费商会宝贵的资源和时间。

但风行商会要想真正“风行”，就不能永远在泥泞里打滚，必须有人，试着去触摸那片知识的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