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险者们的供货商 第10章 红玫瑰、白蔷薇

铁盾城东区的晨雾尚未完全散去，混合着泥土、腐烂菜叶和远处面包坊传来的焦香，这是我熟悉又赖以生存的气息。我正埋头将最后几个带着露水的苹果擦拭干净，小心翼翼地将它们摆在摊位最显眼的位置，仿佛在安置一群娇贵的贵族小姐。

一阵不同寻常的骚动从市场入口传来。我下意识地抬头，心脏猛地一跳。

人群像被无形的手分开，一队盔甲鲜明、神色冷硬的城卫军率先踏入，他们锐利的目光扫过每一个角落，无形的压力让市场的喧嚣都低了几分。紧接着，两道倩影映入我的眼帘，瞬间夺走了我所有的注意力，也让周围的一切色彩都黯然失色。

走在前面的那位女子，身材高挑挺拔，几乎与我平视。她穿着一身剪裁极佳的墨绿色猎装，勾勒出流畅而充满力量感的线条。一头火焰般炽烈的红发，不像普通女孩那样精心编织，只是用一根简单的皮绳高高束成马尾，随着她的步伐在身后利落地摆动。她的肌肤是健康的小麦色，五官轮廓分明，如同大师用最坚硬的玉石雕刻而成——剑眉飞扬，碧绿的眼眸像雨后的森林，清澈、锐利，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她腰间佩着一把细剑，剑柄上的纹路古朴，绝非装饰品。她只是站在那里，就像一柄出鞘三分的利剑，散发着灼人的英气与……一种因身份悬殊而自然流露的、并不令人反感的疏离。她就是蕾娜·铁盾，城主的长女。我甚至能闻到她身上传来一丝极淡的、混合了皮革、青草和某种冷冽香料的气息，与这市场的味道格格不入。

而紧挨着她，几乎半躲在她身后的，是另一位少女。她看起来要年幼许多，约莫十四五岁，穿着一身用料考究、绣着精致暗纹的浅蓝色连衣裙，像一朵被精心呵护的温室蔷薇。金色的长发卷曲如洋娃娃，衬得她的小脸越发白皙剔透。她的眼睛是澄澈的湛蓝色，像最晴朗的天空，此刻正微微睁大，带着十足的好奇打量着周围杂乱的环境，长长的睫毛像蝶翼般扑闪着。她的嘴角天然上扬，带着一种甜美无害、足以融化冰雪的笑容。她是安娜·铁盾，城主的次女。她看起来是那么娇弱、纯洁，让人不由自主地想将她与这世间一切污秽隔绝开来。

她们……怎么会来这里？我下意识地低下头，假装整理着根本不需要再整理的苹果，心跳如擂鼓。眼角余光却牢牢锁定着她们的身影。

她们的目标似乎是几家大货栈。我听到红发的蕾娜小姐开口，声音清亮，带着一丝不容反驳的干脆：“……清单上的物资，必须亲自核实，了解真实的市价。安娜，认真看，这是历练的一部分。”

“知道啦，姐姐。”安娜的声音软糯，带着点撒娇的尾音，她轻轻拉了拉蕾娜的猎装袖子，“可是这里人好多，味道也不好闻，我们快点好不好？”她微微蹙起秀气的眉头，那样子我见犹怜。

“忍耐也是必修课。”蕾娜的回答简洁有力，带着长姐的威严。

就在她们即将走过我的摊位时，那位金发的安娜小姐忽然“咦”了一声，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玩具。她松开蕾娜，轻盈地小跑到我的摊前，裙摆划出优美的弧线。她俯下身，一股淡淡的、甜美的花香飘来，指向我那筐用粗布半盖着的酸柠。

“老板，”她抬起头，湛蓝的大眼睛纯净地望着我，声音甜美，“这个黄色的果子好可爱呀，它叫什么？甜不甜呀？”她的笑容天真无邪，让人生不出丝毫防备。

我连忙躬身，不敢直视她那过于明亮的眼睛：“回小姐的话，这是酸柠，味道……非常酸，一般不直接吃的。”

这时，蕾娜也迈步走了过来。她的目光先是像鹰隼一样扫过我的整个摊位，在那堆普通水果上几乎没有停留，最终落在那青黄色的酸柠上。她伸出戴着皮质半指手套的手，拿起一个酸柠，她的手指修长有力。她仔细看了看，又凑近闻了闻，那尖锐的酸气让她英气的眉毛微挑。

“酸柠，”她准确地叫出了名字，碧绿的眼眸看向我，带着审视，“汁液酸性很强。你进货这个，有什么用？”她的问题直接，没有任何寒暄。

我心里一紧，谨慎地回答：“一些冒险者大人……有时会需要它的汁液，用来清理工具，或者……处理些小麻烦。”我含糊其辞。

蕾娜点了点头，似乎接受了这个解释。她放下酸柠，对安娜说：“不适合你，安娜，太酸了。我们去那边。”她的语气是陈述句，带着决定。

“不嘛姐姐！”安娜立刻撅起了饱满粉嫩的唇，抓住蕾娜的手臂轻轻摇晃，湛蓝的大眼睛里瞬间蒙上了一层委屈的水光，声音带着哭腔，“我就要这个嘛！它长得这么特别，说不定能做成果酱或者……或者用来捉弄汉斯老师呢！买一点嘛，就一点！”她撒娇的样子，让人难以拒绝。

蕾娜的眉头紧紧皱起，那张英气逼人的脸上明显露出了不耐和一丝……无奈？她似乎很不擅长应付妹妹的这种姿态。“安娜！别胡闹！我们不是来买玩具的！”她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呵斥。

“姐姐你一点都不疼我！小气！”安娜跺了跺脚，眼圈真的红了，泪珠仿佛下一秒就要滚落，那副楚楚可怜的模样，让周围几个偷偷张望的人都露出了不忍的神色。

蕾娜深吸了一口气，脸上闪过一丝被公众目光注视的窘迫。她转向我，语气恢复了冷清，但似乎比刚才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老板，酸柠，怎么卖？”

我心脏缩紧，报出价格：“两个铜子儿一个，小姐。” 这个价格对她们而言微不足道，但对我来说，已是考虑了风险的报价。

蕾娜还没开口，旁边的安娜却突然插话，声音依旧甜美，却像一根柔软的针：“啊？两个铜子儿呀？”她拿起一个酸柠，用白皙纤细的手指轻轻戳了戳它粗糙的表皮，歪着头，用那种纯真无邪的语气说，“可是老板，它看起来有点干干的，皱皱的，好像放了很久呢。而且……它看起来和那边一个铜子儿一个的大苹果差不多大呀，为什么贵一倍呢？是不是因为它比较特别呀？”

她的话，像一阵冷风刮过我的后背。每一个字都听起来那么天真，像是在为我解释，又像是在单纯地表达疑惑。但组合在一起，却精准地戳中了要害——品相、价格对比、潜在的质疑。我看到她说完后，还对我露出了一个甜甜的、毫无心机的笑容。

果然，蕾娜小姐的眉头皱得更深了。她重新审视着手中的酸柠，又看了看我摊位上的苹果，那双碧绿的眼眸锐利地盯住我，语气带着明显的不悦和被她妹妹“点醒”后的审视：“品相确实不佳。老板，你这价格，不太老实吧？”

我瞬间感到百口莫辩。酸柠的价值在于汁液，外观本就如此！可在二小姐那“天真”的对比和质疑下，在大小姐那追求“公允”且显然不耐烦的目光中，我的解释显得苍白无力。我若坚持，恐怕会彻底得罪这两位贵人。

我喉咙发干，只能低下头，艰难地开口：“小姐……若是觉得品相不好……那，一个铜子儿一个，您看……” 利润被砍掉大半，但我需要尽快结束这令人窒息的局面。

安娜立刻拍手，笑容灿烂如阳光：“好呀好呀！这个价格才合理嘛！姐姐，我们就买十个吧！”她仿佛打了个胜仗，得意地瞥了蕾娜一眼。

蕾娜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似乎有对我“不老实”的不满，也有一丝对眼前局面的烦躁。她没再说什么，示意护卫付钱。拿起那袋酸柠，她最后看了我一眼，那目光让我感到一阵寒意，然后便拉着欢天喜地的安娜转身离开。

我看着她们离去的背影——蕾娜小姐挺直如红杉的背影带着压抑的怒气，而安娜小姐，那蹦跳的金色卷发下，嘴角似乎勾起了一抹转瞬即逝的、与她的甜美截然不同的弧度。

我攥紧了手里那十个冰冷的铜子儿，心里像是堵了一块湿透的抹布。这次交易，我损失的不仅仅是利润。那位红发如火的蕾娜小姐，在我心中留下了一个“严苛、不近人情、凭借身份压价”的深刻印象。而那位看似纯洁无瑕的安娜小姐……

杰瑞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接触真正的贵族，她们的美丽如同带刺的玫瑰与蔷薇。

城主千金离去带来的压抑感，像铁盾城上空常年不散的阴云，沉甸甸地笼罩在我的心头。那十个铜子儿揣在怀里，非但没有带来丝毫暖意，反而像十块冰疙瘩，硌得我难受。蕾娜小姐最后那冰冷审视的目光，和安娜小姐那看似无害却精准无比的“补刀”，在我脑海里反复回放。

“一个卖水果的，也敢对城主小姐的价格有异议？” 市场里似乎有若有若无的讥诮目光投来，尽管可能只是我的错觉，但那种阶层分明的无力感，却真实地刺痛着我。我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情绪，将注意力放回我的摊位上。生活还要继续，多格的月供不会因为我的委屈而减少分毫。

我默默地整理着被两位千金翻看过的酸柠，将它们重新归置好。这些其貌不扬的小东西，是我摆脱困境的希望之一，绝不能因为一次挫败就气馁。

阴霾下的微光 总是在不经意间闪现。

下午，就在市场人流再次稀疏时，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我的摊位前，投下一片阴影。我抬头，心中微微一凛——是“血狼”小队的队长，“狼牙”奥克斯。他脸上的刀疤在午后阳光下显得更加狰狞，但眼神却比上次在酒馆时缓和了许多。

“小子。”他声音低沉，带着冒险者特有的沙哑。

“奥克斯队长。”我连忙站起身，心中有些忐忑，不知他此番前来是福是祸。

奥克斯没有废话，直接从随身的皮袋里掏出一个小布袋，扔在我的木板台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按照你说的法子弄了，有点效果。巴克（那个断臂的队员）的手臂没那么肿了，疼得也轻了些。”他言简意赅地说道，然后指了指那个布袋，“这些，是这次任务顺手弄到的零碎，你看看。”

我心里一块大石落地，甚至涌起一丝难以言喻的激动！有效！ 我的信息和建议，在一个青铜级小队身上得到了验证！这不仅仅是几个铜子儿的利润，更是对我能力和价值的认可！

我强压激动，接过布袋打开。里面东西很杂：几片带着微弱火元素波动的红色鳞片（可能是某种火蜥蜴的），几根坚硬的、带着土黄色光泽的鸟类翎羽，一小撮闪烁着星点光芒的蓝色砂砾（我不认识，但感觉不寻常），还有一些常见的、但品质尚可的野兽牙齿和爪子。

这些东西，对“血狼”而言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但对我而言，却是闪闪发光的宝藏！尤其是那蓝色砂砾和红色鳞片，我能感觉到它们蕴含的能量远超我之前接触过的任何废弃材料。

“队长，这些东西……您想怎么处理？”我谨慎地问道，没有立刻报价。

奥克斯摆了摆手，显得很随意：“你看着给吧，换成干货，或者你那个会发光的膏也行。下次进地下洞穴，那玩意儿比火把方便。”

我心中迅速盘算。这些东西的价值远非普通干货可比。我决定表现出诚意。“队长，这些东西不错。我可以用 三罐‘长效荧光膏’（价值十五铜子儿），加上 足够您小队吃三天的精制肉干和果脯（价值约十铜子儿） 跟您换，您看如何？” 这个报价，远高于我之前兑换废弃材料的平均水平，几乎是成本价交换，我几乎没留利润空间。

奥克斯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显然没料到我会如此“大方”。他打量了我一下，点了点头：“成，你小子会做事。就按你说的。” 他脸上甚至露出了一丝几乎看不见的笑意。

交易完成。奥克斯拿着荧光膏和食物满意地离开。我捧着那一小袋“高级”废弃材料，手都有些微微颤抖。这不仅是一笔超值的交易，更重要的是，它意味着我与“血狼”小队的合作关系正式确立，并且朝着更积极的方向发展！这是我今天以来，得到的最大慰藉。

“石肤山猪”的回响 还未结束。傍晚收摊时，老汤姆罕见地主动溜达到了我的摊位前。

“小子，听说你跟‘血狼’搭上线了？”他嘬着烟斗，浑浊的眼睛里带着一丝探究。

我心里一惊，暗道消息传得真快。“汤姆爷爷，就是运气好，帮了点小忙。”

老汤姆哼了一声，吐出一个烟圈：“运气？能让他们认下你的人情，可不是光靠运气。”他顿了顿，压低声音，“‘石肤山猪’的事儿，你处理得不错。不过，提醒你一句，奥克斯那个人，恩怨分明，你给了他实惠，他记你的好。但别以为这样就高枕无忧了，青铜级小队面对的麻烦，有时候不是你一个小贩能掺和的。”

我心中一凛，知道老汤姆是在提点我。“我明白，汤姆爷爷。我就是个卖水果的，顺便帮大家处理点小麻烦，绝不会不自量力。”

“嗯，心里有数就行。”老汤姆点了点头，看似随意地又说了一句，“酸枣村那边……罗恩下次过去，我会让他帮你多留意下，有没有除了酸柠之外的土产。总倒腾一种东西，风险大。”

我愣了一下，随即涌起一阵感激。老汤姆这是在用他的方式，帮我拓宽货源渠道！“谢谢您，汤姆爷爷！”

老汤姆摆摆手，没再说什么，叼着烟斗晃晃悠悠地走了。

看着老汤姆佝偻的背影，又摸了摸怀里那袋来自“血狼”的材料，再回想早上与城主千金的憋闷遭遇，我心中五味杂陈。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有高高在上、轻易就能让你难堪的权贵，也有像多格那样如影随形的压榨者；但同样，也有像奥克斯这样认可你价值的合作者，像老汤姆这样看似冷漠却会在关键时刻提点你的长辈，还有像“灰鼠”凯特、汉克、玛莎大婶这些在底层互相取暖的普通人。

蕾娜小姐和安娜小姐带来的阴霾依然存在，她们让我更清晰地看到了横亘在我与那个世界之间的鸿沟。但“血狼”的认可和老汤姆的帮助，则像黑暗中的微光，提醒着我，即使身处底层，只要找准方向，运用智慧，依然可以一点点开拓属于自己的空间。

我将那袋珍贵的材料小心收好，开始收拾摊位。明天，又是新的一天。我需要研究这些新材料，需要准备更多的荧光膏和应急包，需要应对多格，也需要……小心那些美丽的、带刺的蔷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