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脚步,悄无声息地临近。窗外的天空,时常呈现一种灰白而高远的色调,阳光变得珍贵而短暂,即使出现,也带着一种清冷的、缺乏温度的光芒。梧桐树的枝桠彻底裸露,以一种倔强而沉默的姿态,伸向苍穹,仿佛在积蓄力量,等待下一个春天的召唤。病房内,恒定的温暖与窗外的清寒形成对比,时间仿佛流淌得更加缓慢,每一分每一秒都浸透着一种沉静而庄重的气息。
萧惊弦的身体,如同进入了一个漫长的、平静的“平台期”。没有急剧的恶化,但也看不到任何显着的回升。他像一艘历经风暴、千疮百孔的古船,终于驶入了一片相对平静的海域,虽然船身依旧漏水,航速缓慢,但至少暂时摆脱了倾覆的危机。这种平静,代价是极度的虚弱和对外界需求的降至最低。他清醒的时间更短,言语更少,与外界的交流更多地依赖于眼神和极其微弱的肢体动作。
然而,在这种近乎蛰伏的静默中,萧惊弦的精神世界却仿佛在进行着最后的、也是最深刻的沉淀与梳理。他常常长时间地闭目养神,但萧逐云能感觉到,那并非昏睡,而是一种深沉的思考。他的目光,在偶尔睁开时,会变得异常清澈和深远,仿佛能穿透病房的墙壁,望向某个遥远的、属于时间与艺术本源的地方。
萧逐云的生活,则完全围绕着父亲的节奏。他推掉了所有外界的工作邀约和社交活动,将全部身心都投入到这日复一日的陪伴与护理中。他的世界缩小到了这间病房,他的时间刻度变成了父亲每一次的呼吸、每一次的服药、每一次短暂的清醒。他细心记录着父亲细微的变化,耐心应对着各种琐碎的需求,将自己的梦想和事业,似乎无限期地搁置了起来。在他心中,此刻没有什么比陪伴父亲走完最后一程更重要。
然而,知子莫若父。萧惊弦虽然沉默,却比任何人都更了解自己的儿子。他看到了儿子眼中偶尔闪过的、对过往创作生活的细微向往,也感受到了儿子在悉心照料背后,那被刻意压抑的、属于艺术家的天性火花。他深知,艺术的传承,不仅仅是技艺的延续,更是灵魂火种的传递。他不能让自己的病痛,成为儿子艺术生命的枷锁。
一个冬日的下午,难得的阳光穿透云层,在病房地板上投下几块明亮的光斑。萧惊弦刚刚从一段浅眠中醒来,精神显得比往日要清明一些。萧逐云正坐在一旁,安静地翻阅着一本电影杂志,上面恰好有关于他去年获奖作品的评论。
萧惊弦的目光,缓缓落在儿子手中的杂志上,停留了许久。然后,他极其缓慢地转动眼球,将视线投向萧逐云专注的侧脸。阳光勾勒着儿子年轻却已带有风霜痕迹的轮廓,那眼神中对于文字和影像的本能专注,没能逃过父亲的眼睛。
萧逐云察觉到父亲的注视,连忙放下杂志,俯身轻声问:“爸,您醒了?要喝水吗?”
萧惊弦微微摇了摇头。他没有像往常一样重新闭上眼,而是继续看着儿子,眼神复杂,包含了太多难以言喻的情绪。他沉默了很长时间,仿佛在积聚着力量,也像是在斟酌着最恰当的词语。
病房里安静极了,只有暖气轻微的运行声。
终于,萧惊弦用那沙哑得几乎只剩气音、却异常清晰的声线,断断续续地开了口:
“……那本……杂志……讲的……什么?”
萧逐云微微一怔,随即拿起杂志,简单地解释道:“是影评人对我去年那部《暗涌》的一些分析,主要是讨论镜头语言和叙事节奏的。”
萧惊弦极轻地眨了一下眼,表示听到了。他又歇了一会儿,呼吸略显急促,然后,他看着儿子的眼睛,问出了一个让萧逐云心脏骤停的问题:
“……你……自己……觉得呢?”
“……那片子……哪里……好……哪里……还能……更好?”
这个问题,如此平常,却又如此不平常!它完全跳脱了病榻与护理的语境,瞬间将父子二人拉回到了那个他们最熟悉、也最本质的身份维度——艺术家之间的探讨。这是久违的、关于艺术的、专业的对话!
萧逐云的眼眶瞬间就热了。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像以前无数次在书房里那样,认真地思考,然后坦诚地回答:
“我觉得……情绪铺垫的节奏控制得还行,但中后段有几个转场有点生硬,如果当时时间再充裕一点,或许可以处理得更圆融些。还有就是结尾,现在回想起来,可能有点过于追求形式感,反而削弱了力量……”
他一边说,一边仔细观察着父亲的反应。萧惊弦静静地听着,眼神专注,没有任何病痛的浑浊,只有一种纯粹的、属于创作者的清明。当萧逐云说完,他极轻地点了一下头,喉咙里发出一个模糊的、表示认可的音节。
接着,萧惊弦再次开口,这一次,他的话如同重锤,狠狠敲击在萧逐云的心上:
“……艺术……这条路……停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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