揽霜 第8章 风雪夜归人

计划定下的第三天，腊月二十二，小年夜的前夜。

天色阴沉得厉害，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宫墙飞檐，北风卷着细碎的雪沫，抽打在人的脸上，冰冷刺骨。宫人们行色匆匆，都盼着早点忙完差事，躲回屋里去熬过这难捱的冬夜。

掖庭的气氛却比天气更冷。

张嬷嬷的心情显然极差。大约是王婕妤那边又施了压，而阿箩却还“侥幸”活着，让她既恼火又不安。从清早起，她的斥骂声就没停过，鸡蛋里挑骨头，好几个小宫女都被寻由头罚跪在院中的雪地里，瑟瑟发抖。

阿箩低眉顺眼地干着活，比平时更加沉默谨慎。她知道，张嬷嬷的焦躁，正是她计划推进的征兆。王婕妤的耐心不多了。

午后，风雪渐大。

阿箩被指派去西六宫边缘的库房领一批新的扫帚和掸子。这条路僻静，且要经过一段结冰的御河沿岸。

她抱着领到的物品，低着头顶风前行。走到河边那段路时，她脚步微微一顿，目光极快地扫过河面——靠近岸边的一处地方，冰面颜色略显深暗，那是前几日内监凿冰取水后未完全冻结实的一处薄弱点，上面只浅浅覆了一层新雪和薄冰。若不细看，根本无从察觉。

阿箩的心跳快了几拍，她记住了这个位置。

回来复命时，张嬷嬷正叉着腰在骂一个小宫女，看见阿箩，鼻子里冷哼一声，倒是没多刁难。

一切，只等今夜。

……

子时初刻。

风雪更大了，呼啸着席卷过宫廷，吹熄了不少廊下的灯笼。这样的夜晚，连鬼都懒得出门。

净军的队伍又一次沉默地行进在固定的路线上。荆辞依旧走在最后，厚重的棉帽和围巾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在风雪中依旧锐利沉静的眼睛。

板车上堆放着需要深夜处理掉的“废料”，盖着脏污的油布，在雪地上留下深深的车辙印。

队伍行经那段废弃宫道，靠近阿箩上次藏身的断墙时，荆辞的脚步几不可查地慢了一瞬。他的目光扫过墙角某处——那里似乎比别处更暗一些，像是有人用脚刻意将积雪压实踢乱过。

这是一个信号。计划照旧。

他的心跳平稳，握着车辕的手却微微收紧。这不是他第一次面对死亡，却是第一次，主动去策划一场死亡。为了那个眼神里藏着火焰和秘密的小宫女，也为了他自己那早已被践踏成泥的尊严。

队伍沉默地前行，消失在风雪深处。

……

将近子时末，风雪终于小了一些。

张嬷嬷裹紧了自己那件半旧的棉袄，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天气，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她刚从一个相好的老太监那里吃了两杯烧酒，听了半晌的奉承和牢骚，浑身燥热，胆子也壮了不少。

想到王婕妤许诺的赏钱和调去更好宫苑的机会，她又咬了咬牙。那个叫阿箩的小贱人，必须尽快解决掉！明天，明天就再找个由头，直接……她脸上露出一丝狠毒的笑意。

为了抄近路，她拐上了那条沿着御河的僻静小径。河面黑黢黢的，风雪吹得她有些睁不开眼，她下意识地往河岸内侧靠了靠，尽量远离河边。

前方不远处的黑暗中，似乎有一个矮小的黑影踉跄了一下，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像是滑倒了。

“谁？”张嬷嬷警惕地喝问了一声，酒醒了一半。

那黑影似乎被吓到了，手忙脚乱地想爬起来，怀里抱着的什么东西散落了一地，在雪地里发出轻微的声响。

“嬷嬷……是，是我……”一个怯怯的、带着哭腔的声音响起，是张嬷嬷熟悉的一个小宫女的声音，平时最是胆小怕事。

张嬷嬷松了口气，随即火气上涌：“作死的小蹄子！大晚上不睡觉，跑这里来装神弄鬼吓唬谁呢？”她骂骂咧咧地走上前去。

走得近了，借着雪地微弱的反光，她看清了确实是那个叫小菊的宫女，正狼狈地跪在雪地里捡拾着几块似乎是从厨房偷来的点心。

“好啊！竟敢偷东西！”张嬷嬷像是抓住了什么把柄，顿时兴奋起来，上前一步就要去揪小菊的耳朵，“看我不打死你个小贱货！”

小菊吓得浑身发抖，往后一缩，恰好挡住了张嬷嬷看向河面的视线，也挡住了她内侧的路。

就在张嬷嬷的注意力完全被小菊吸引，伸手去抓她的那一刻——

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从河岸内侧更深的阴影里悄无声息地扑出！

那速度快得惊人，没有一丝声响，只有带着雪沫的风被急速带起。

张嬷嬷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无法抗拒的力量猛地撞在她的身侧后方！

她甚至来不及惊呼，整个人就失去了平衡，朝着结冰的河面直直栽了下去！

“咔嚓——噗通！”

冰层破裂的清脆声响和重物落水的沉闷声几乎同时响起，瞬间又被风雪声吞没。

冰冷的河水疯狂地涌入张嬷嬷的口鼻，她惊恐万状地挣扎着，想呼救，却只灌进更多冰冷刺骨的河水。棉袄吸饱了水，变得沉重无比， dragging着她向下沉去。她徒劳地挥舞着手臂，拍打着破碎的冰缘，指甲在冰面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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