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零年初秋的上海,夜色来得比盛夏时早了少许。刚过七点,天色已从昏黄沉入一种黏稠的、掺杂着都市霓虹与工业尘埃的灰蓝色。空气里残留着白日的燥热,但已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凉意,预示着季节更迭的必然。闸北区一条不那么起眼的弄堂深处,一栋石库门房子的亭子间里,灯光昏黄,映照着一个心神不宁的女人。
李红梅坐在吱呀作响的木板床边,脚下是一只半旧的、鼓鼓囊囊的旅行袋。拉链只拉了一半,露出几件折叠匆忙的衣物和一只搪瓷杯的把手。房间狭小逼仄,除了一床一桌一椅,几乎再无余物。墙壁上糊着的旧报纸已经发黄卷边,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霉味和廉价花露水混合的气味。她在这里已经躲了三天了。
自从得知陈国平被正式收审,她就像一只被惊扰的麻雀,扑棱着翅膀,却不知该飞往何方。她知道太多事情,经手过太多见不得光的勾当——那些针对肖霄的商业陷害、资金的异常流转、甚至更早些年,在东北知青点,为了某些利益或名额而玩弄的手段,以及回到上海后,如何成为陈国平那双看不见的手,替他处理那些他不便直接出面的脏活。
陈国平倒台,她非但没有感到轻松,反而陷入了更深的恐惧。她太了解那个盘根错节的关系网了,陈国平不过是露在水面上的一块石头,水下还有更多张牙舞爪的东西。弃车保帅是必然的结局,而她李红梅,就是那颗最先、也最容易被舍弃的“车”。陈的盟友,那些平日里称兄道弟、利益均沾的人们,此刻只怕正急于抹去一切与她有关的痕迹,甚至可能……让她永远闭嘴。
三天前,她察觉到自己可能已被监视,银行账户也有异常查询记录,她当机立断,从那个用青春和尊严换来的、位于徐汇的舒适公寓里逃了出来,只带了少量现金和几件必需品,躲到了这处她早年私下租下、以备不时之需的隐蔽点。
逃亡的滋味并不好受。每一阵敲门声都让她心惊肉跳,每一个窗外路过的脚步声都让她屏息凝神。昔日的精明干练、周旋于各色人物间的游刃有余,此刻都被巨大的恐慌所取代。她对着桌上的一面小圆镜,看着里面的自己:眼角已有了细密的纹路,皮肤失去了往日精心保养的光泽,眼神里充满了血丝和惊惶。她才三十多岁,却觉得身心俱疲,仿佛已经苍老了一辈子。
她点起一支烟,手指微微颤抖。烟雾缭绕中,往事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
她想起来北大荒的冰天雪地,想起那个叫肖霄的年轻人。他那么与众不同,不像其他知青那样要么认命、要么变得油滑。他身上有种固执的干净,即使在最累最脏的活计之后,他的眼睛依然亮得惊人。她被他吸引,像飞蛾扑向一团温暖而光明的火。她帮他,照顾他,甚至在他受伤昏迷时,听着他无意识地呼唤另一个女人的名字——苏晨,那个远在上海、仿佛一道无形屏障的名字。那时,她是真心希望他好的。
可后来呢?返城的大潮席卷而来,每个人都像疯了一样寻找出路。她看到了机会,用婚姻(或者说,一种类似长期契约的关系)换来了一个上海户口和一个有权势的“依靠”。她再次遇到了肖霄,他依然那么挺拔,眼神里的光芒虽被生活磨砺得略显沉郁,却更深邃了。可他身边已经有了共患难的李卫东,他的目光追寻的,始终是那个早已消失在人海的苏晨的影子。
嫉妒、不甘、还有那么一点残留的旧情,让她接受了陈国平的拉拢。陈国平需要她来对付肖霄,她需要陈国平的资源和庇护,各取所需。她告诉自己,这只是生意,只是在这座疯狂的城市里活下去、并且要活得好的手段。她帮着陈国平设局,传递假消息,甚至利用自己对肖霄过往的了解,去揣摩他的弱点。她看着肖霄一次次跌倒又挣扎爬起,心里有时会闪过一丝刺痛,但很快被一种扭曲的快意和自保的冷酷所覆盖——看,没有那个苏晨,你也不过如此,最终也要在这泥潭里打滚。
直到……直到她亲眼看到肖霄和苏晨重逢,看到他们之间即使隔着漫长岁月和重重误会,依然无法彻底斩断的羁绊。直到她看到那个叫肖晓梦的女孩,那双酷似肖霄的眼睛。直到陈国平变得越来越疯狂,手段越来越没有底线,甚至威胁到孩子的安全。
李红梅掐灭了烟头,胸口一阵发闷。她想起不久前那次危险的通风报信,关于陈国平企图制造“意外”害死肖霄的计划。她也不知道自己当时哪来的勇气,或许是内心深处残存的一丝良知未泯,或许是害怕手上真的沾上人命。她打了那个匿名电话,心脏跳得快要冲出喉咙。
结果呢?肖霄和苏晨似乎因此得以解开部分心结,陈国平也因此加速了覆灭。但她呢?她把自己彻底暴露在了危险之中。陈国平背后的人肯定能查到是她走漏了风声。
现在,她就像一只被困在蛛网上的虫子,挣扎只会让束缚更紧。她能逃到哪里去?南方?边境?甚至出国?她手里那点现金支撑不了多久。没有合法的身份变更,她走到哪里都像是黑夜里的萤火虫,随时会被那些无处不在的“猎人”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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