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后,稒阳塞外,那片饱经风霜的荒原之上。
当第一条蹒跚、模糊的人影,如同从大地褶皱中挣扎而出,出现在遥远的地平线上时,早已等候在临时设立的接应营寨外、翘首以盼了许久的朔方军民,瞬间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沸腾欢呼!
然而,这欢呼并未持续太久。随着那条黑线逐渐靠近、拉长,最终化作望不到尽头的人流,当归来者们那褴褛的衣衫、枯槁的面容、蹒跚的步伐清晰地映入眼帘时。
沸腾的声浪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迅速化作了一片低沉的、压抑不住的啜泣和一声声源自血脉深处、撕心裂肺的呼唤。
归来的队伍,缓慢得令人心焦。他们大多衣不蔽体,仅以破布碎皮勉强遮身,长期的营养不良与过度劳作,在他们脸上刻下了深深的沟壑,眼神大多空洞而麻木,那是被无尽的苦难和绝望长期侵蚀后的痕迹。
然而,当他们浑浊的目光,越过荒原,终于真真切切地望见那象征着故国疆界、曾无数次在梦中出现的汉家烽燧时,那麻木的眼底,骤然迸发出一丝微弱的、几乎不敢置信的、却又无比灼热的光芒。
他们走得有快有慢,身强力壮些的,搀扶着步履维艰的老人;瘦弱的母亲,用尽最后力气紧抱着怀中同样瘦小的婴孩;许多人只是凭着本能,相互依靠着,向前挪动。
这支队伍拖得极长,沉默而缓慢地移动着,像一道流淌了太久、已然混合了血泪与希望的河流,终于找到了归海的路径,执着地、义无反顾地汇向那魂牵梦萦的家的方向。
“爹——!娘——!不孝儿……不孝儿回来了啊!!”
一个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苍老许多的中年汉子,在看清营寨前那些熟悉又陌生的汉家衣冠后,精神仿佛瞬间崩溃,猛地扑倒在地,用尽全身的力气,将额头重重磕在冰冷而亲切的故土上,发出野兽般的嚎啕大哭,仿佛要将十几年的屈辱与思念尽数倾泻。
“小妹!是小妹吗?!你……你还认得我吗?我是你大哥啊!当年你被掳走时,才这么高……”
一个身着朔方军制式皮甲、面容黝黑的军士,再也抑制不住,红着眼眶冲上前去,一把抓住一个正茫然四顾、神色惶恐的妇人的手臂,声音颤抖得几乎不成语句,急切地在她脸上寻找着记忆中的痕迹。
“娘亲……我……我回来了……”一个看起来三十许,却鬓角已见霜色的女子,踉跄着奔到一位被家人搀扶着的、白发苍苍的老妪面前,“噗通”一声跪倒。
那老妪浑浊的双眼死死盯着她,枯瘦如柴的手颤抖着,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女儿那粗糙不堪、布满风霜的脸颊,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张了又张,却硬是发不出一点声音。
唯有那剧烈起伏的胸膛和滚滚而下的浑浊泪水,无声地诉说着这跨越了十几年光阴、恍如隔世的生死离别所带来的巨大冲击与酸楚。
现场认亲的场景,远比任何人事先预想的都要更加心酸残酷。无情的时光流逝与非人的苦难折磨,早已改变了太多人的容颜。
往往需要反复比对记忆中的特征,激动地询问,颤抖地确认,才能从对方那饱经风霜、写满沧桑的眉宇间,艰难地寻找到一丝若有若无的、熟悉的影子。
而一旦确认,压抑了数年、十数年的恐惧、委屈、刻骨的思念,便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所有的堤防,化作抱头痛哭,化作仰天嘶吼,化作紧紧相拥、恨不能将对方揉进自己骨血里的无声誓言。
有人因情绪过于激动而哭晕过去,被人七手八脚地抬去救治;有人找到亲人后,只是死死拉着对方的手,一遍遍重复着“回来了,回来了”;
能够幸运地在朔方直接找到失散亲人的,终究只是这庞大队伍中的极少数。
更多的归来者,他们的家园早已在连年的战火与劫掠中化为一片焦土,亲人或死于屠刀,或流散四方,生死未卜。
他们的哭声里,除了劫后余生的喜悦,更多的,是无家可归、举目无亲的茫然无措,以及对那些永远无法再见的逝去亲人的、无声的祭奠与悲恸。
张昭与一众朔方官吏、维持秩序的兵士们,早已个个红了眼眶,许多铁打的汉子也忍不住别过头去,偷偷拭去眼角的湿润。
但张昭深知此刻职责重大,他强抑着胸腔内翻涌的激动与酸楚,用嘶哑却尽可能清晰的声音,高声指挥着已然准备多时的接收体系。
“快!按预定方案,引导人流!不要乱!按籍贯、按事先划定的区域分批安置!水!先给水!粥棚立刻生火,分发热粥!医官!所有医官立刻上前,重点照看那些体弱昏厥、伤病严重者!快!”
在他的连声催促和有效调度下,整个庞大的接收机器开始轰然运转,展现出惊人的效率。
训练有素的兵士们努力维持着秩序,引导着茫然的人群走向指定区域;文吏们则大声呼喊着,迅速设立登记点,为归来者造册记录,尽可能收集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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