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你就在今生 第16章 姚浏的抉择

晨曦终究还是未能驱散弥漫在每个人心头的厚重阴霾。签下那份“高风险实验性治疗知情同意书”后，休息区内的气氛非但没有变得明朗，反而陷入了一种更为粘稠、更为压抑的等待与彷徨之中。那薄薄的几页纸，仿佛抽干了姚建邦和陈静最后一点力气，他们互相依靠着坐在沙发上，眼神空洞，像是两个刚刚经历了一场惨烈战役、侥幸生还却已遍体鳞伤的士兵，对未来充满了茫然与恐惧。

木曲儿将一杯温水递给陈静，后者接过去，双手却颤抖得无法将杯子平稳地送到嘴边，温热的水溅出来，打湿了她病号服的衣襟，她也浑然不觉。木曲儿默默地接过杯子，又递上纸巾，动作轻柔，眼神里却充满了无法言说的沉重。她知道，那份签了字的同意书，并没有真正解决问题，它只是将选择的压力，转化为了对未知结果的、更为残酷的等待和负罪感。如果……如果结果不好，叔叔阿姨将如何面对自己亲手签下的名字？这个念头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缠绕在每个人的心头。

“前沿生命科技”的李明远和孙薇博士在拿到签署的文件后，便匆匆离去，开始进行纳米机器人注射前的最终准备工作。陆医生也回到了他的办公室，协调医院方面提供最大的支持。休息区内，只剩下这几个与姚浏命运休戚相关的人，在寂静中煎熬。

“我……我还是觉得……我们是不是太冲动了？”陈静突然打破沉默，声音微弱得像蚊蚋，她抓住姚建邦的手臂，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的肉里，“建邦，那上面写的……万一……万一……”她又开始不受控制地想象那些可怕的并发症，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姚建邦紧紧握住妻子的手，想要传递一些力量，却发现自己的手也同样冰冷颤抖。他张了张嘴，想说些安慰的话，却发现任何语言在如此巨大的不确定性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他只能用力地握着，仿佛这是两人在惊涛骇浪中唯一的浮木。

就在这时，一直安静地坐在窗边的木曲儿，身体猛地一震。她原本就苍白的脸色在刹那间几乎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变得如同初雪般剔透，一种极其复杂的神情迅速掠过她的脸庞——那是混合了极度震惊、难以言喻的心痛，以及一种深切的、仿佛与某种存在产生了强烈共鸣的明悟。

“曲儿，你怎么了？”一直关注着她的苏雨立刻察觉到了她的异常，紧张地问道。

木曲儿没有立刻回答，她缓缓地抬起手，捂住了自己的心口，那里正传来一阵阵强烈得几乎让她无法呼吸的悸动。那不是她自己的心跳，而是一种来自外部的、熟悉的、带着急切与决绝的情绪洪流，正通过那根无形的、连接着她与姚浏的纽带，汹涌地撞击着她的意识。

是他！是姚浏！

他“听”到了！他感知到了刚才发生的一切，感知到了父母的挣扎、恐惧与那份沉重如山的签字！

木曲儿闭上了眼睛，努力集中精神，去捕捉、去解读那如同潮水般涌来的信息碎片。那不再是简单的情绪感受，也不是以往那种需要费力解读的灯光闪烁或物品移动，而是一种更为直接、更为清晰的意念传递，仿佛在两人灵魂共鸣达到顶峰时，隔阂被短暂地打破了。

她看到——不，是感受到——一片无边无际的、灰蒙蒙的混沌，那是姚浏意识存在的边界。在这片混沌的中心，有一股微弱却无比坚韧的光芒在闪烁，那就是姚浏的核心意识。此刻，这光芒正剧烈地波动着，传递出一种强烈到极致的渴望，一种破釜沉舟的勇气，以及……一种对父母深深的心疼与愧疚。

紧接着，一些更为具体的意念，如同被强行塞入脑海的画面和声音，清晰地浮现出来：

——他“看到”母亲陈静泪流满面、恐惧无助的脸。

——他“听到”父亲姚建邦那沉重得仿佛承载了全世界的叹息。

——他“感受”到那份签署了的同意书所带来的、几乎将父母压垮的负罪感。

然后，一股更加汹涌、更加决绝的意念，如同海啸般席卷了木曲儿的整个感知：

“不……不要……为我……担心……”

“不要……因为害怕……而放弃……希望……”

“我现在……算什么？……一半在……这里……一半在……那里……像风里的……残烛……像水里的……倒影……”

“我宁愿……宁愿拼尽最后一丝力量……去搏一个完整的未来……哪怕……哪怕失败了……彻底消散……归于虚无……”

“也胜过……像现在这样……不生不死……不清不楚地……存在着……看着你们……为我痛苦……为我煎熬！”

“爸爸……妈妈……对不起……让你们……承受这些……”

“但是……请你们……相信我……就像我……相信你们……从未放弃过我一样……”

“请替我……告诉她们……这是我……姚浏……自己的选择！”

“我宁愿……完全消散……也绝不要……永远……半存在！”

最后那一句，如同惊雷，带着斩钉截铁的决绝和一种对“完整”与“真实”近乎偏执的渴望，重重地劈在木曲儿的心上。那不是请求，不是商量，而是宣告！是一个被困在生死夹缝中的灵魂，对自身命运发出的、最强烈、最不甘的呐喊！

木曲儿猛地睁开了眼睛，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额头上沁出了细密的冷汗，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斗。她的心脏因为接收到如此强烈而悲壮的信息而狂跳不止，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

“曲儿！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苏雨吓得赶紧扶住她，姚建邦和陈静也被她的异样吸引，暂时从自身的情绪中挣脱出来，担忧地望向他。

木曲儿用力地摇着头，她抓住苏雨的手，指尖冰冷，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她看向姚建邦和陈静，泪水如同断线的珠子，滚落下来，但她的眼神，却不再是之前的悲伤和恳求，而是一种带着震撼与使命感的坚定。

“叔叔……阿姨……”她的声音因为激动和哽咽而断断续续，却努力让每一个字都清晰可闻，“是……是姚浏……他……他听到了……他都知道了……”

姚建邦和陈静同时愣住了，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他……他知道你们签了字……他知道你们在害怕……在自责……”木曲儿继续说道，她抬起手，指向病房的方向，手指颤抖却目标明确，“他让我……一定要告诉你们……他……他不愿意看到你们这样！”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积蓄转达那份沉重抉择的力量：“他说……他现在这样……一半存在，一半虚无……像风里的残烛，像水里的倒影……他痛苦！他不甘心！”

陈静的嘴唇开始颤抖，眼中充满了震惊和心痛。

木曲儿的目光紧紧锁住姚建邦和陈静，一字一句，清晰地将姚浏那决绝的意念转述出来，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击在二老的心上：“他说……他宁愿拼尽最后一丝力量，去搏一个完整的未来！哪怕……哪怕失败了，彻底消散，归于虚无……” 她的声音在这里哽咽得几乎难以继续，但她强忍着，用尽全身力气，说出了那句最核心、最震撼的话：“他说——他‘宁愿完全消散，也绝不要永远半存在’！”

“他说……这是他，姚浏，自己的选择！”

“他说……请你们相信他，就像他始终相信，你们从未放弃过他一样！”

……

最后的话语，如同最后的钟声，在寂静的休息区内回荡，然后归于一片死寂。

姚建邦彻底僵住了，他怔怔地看着泪流满面却眼神坚定的木曲儿，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女孩，也仿佛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听”到了儿子在生死关头发自灵魂深处的呐喊。“宁愿完全消散，也不愿永远半存在……”这句话在他脑海中疯狂回荡，击碎了他所有的犹豫和侥幸。是啊，他的儿子，那个骄傲、执着、永远向往着完整和真实的儿子，怎么会甘心以这样一种残缺的、依附的状态“活”下去？他一直以来，只是从一个父亲的角度，害怕失去儿子的“存在”，却从未真正站在儿子的角度，去体会他身处那种“半存在”状态的痛苦与不甘！

陈静则是如遭雷击，整个人剧烈地颤抖起来，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剧烈。她猛地用手捂住了嘴，却无法抑制那从灵魂深处涌上来的、混合着巨大心痛、愧疚与最终释然的悲声。“半存在……”她喃喃地重复着这个词，作为医生，她太明白这个词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没有质量的生命，没有尊严的存在，意味着她的儿子可能永远被困在一具无法自主、无法表达的躯壳里，那对他那样一个鲜活、独立、有思想的灵魂来说，是何等的酷刑！而他们，作为父母，却因为自己的恐惧，差点剥夺了他为自己命运做最后一次搏斗的权利！差点让他永远陷入那种他宁死也不愿忍受的“半存在”状态！

“小浏……我的儿子……”陈静终于失声痛哭，这一次的哭声，不再是单纯的恐惧和悲伤，而是充满了理解、愧疚，以及一种被儿子的勇气所点燃的、母性的强大力量。她挣脱姚建邦的手，踉跄着扑到木曲儿面前，紧紧抓住她的双臂，泪眼婆娑地看着她，仿佛要通过她的眼睛，看到自己儿子的灵魂：“他真是这么说的？他真的是……这么想的？他宁愿……宁愿……”

木曲儿用力地点头，泪水肆意流淌：“阿姨，是真的！我感觉得到，非常非常清楚！那是他的选择！他用他所有的意识在呐喊！他不想再这样下去了，他想要一个了断，要么完整地回来，要么……彻底地解脱！他不想再拖累你们，不想再看你们为他这样痛苦煎熬！”

陈静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瘫软下去，被及时上前的姚建邦和木曲儿一起扶住。她靠在丈夫怀里，仰起满是泪痕的脸，看着丈夫同样饱受煎熬却在此刻焕发出一种崭新决断力的面容，哽咽着问：“建邦……我们……我们是不是……太自私了？我们只想着我们不能失去他……却从来没问过……他愿不愿意……这样‘活着’……”

姚建邦紧紧抱着妻子，他的眼眶也红了，但眼神却不再迷茫。他低下头，看着妻子，声音沙哑却无比坚定：“小静，我们错了。我们一直把他当成需要保护的孩子，却忘了，我们的儿子，早已经是一个有独立意志、能够为自己负责的男人了！哪怕是在这种情况下，他依然做出了他的选择！一个……比他父亲更勇敢的选择！”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木曲儿和苏雨，再次投向那扇紧闭的病房门，眼神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尊重与决绝：“好！好儿子！有志气！像我的种！‘宁愿完全消散，也不愿永远半存在’……爸爸听到了！爸爸尊重你的选择！”

他扶着陈静站直身体，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小静，这不是我们的选择，这是儿子自己的战争！我们现在要做的，不是拖他的后腿，不是用我们的恐惧束缚他！我们要做的，是成为他最坚实的后盾！支持他，去打完这场属于他自己的仗！”

陈静在丈夫的怀抱和话语中，仿佛也汲取到了力量。她用力地抹去脸上的泪水，虽然身体还在微微颤抖，但眼神已经变得和丈夫一样坚定。她看向木曲儿，伸出手，紧紧握住了木曲儿冰凉的手，声音依旧带着哭腔，却充满了力量：“曲儿……谢谢你……谢谢你让我们……听到了小浏真正的心声。”她深吸一口气，仿佛将所有的恐惧和犹豫都随着这口气吐了出去，“我们……我们一起支持他！无论结果如何……我们……我们一起承担！”

这一刻，签署同意书所带来的沉重负罪感，仿佛被姚浏那掷地有声的抉择悄然化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基于深刻理解与尊重的、更为坚固的家庭联盟。他们不再是被动地等待命运裁决的受害者，而是主动支持战士奔赴战场的亲人。

木曲儿看着紧紧握住手的姚建邦和陈静，看着他们眼中重新燃起的、与姚浏如出一辙的坚定光芒，她的心中百感交集，巨大的悲伤与巨大的感动交织在一起。她知道，前路依然凶险未卜，但至少在此刻，他们所有人的心，因为姚浏那悲壮而勇敢的抉择，紧紧地贴在了一起。

她望向病房，在心中无声却坚定地回应：“姚浏，你听到了吗？我们都听到了你的选择。我们尊重你，支持你。去吧，去为你想要的‘完整’，搏一个未来！无论你最终是归来，还是消散……我，我们，都会在这里，爱你，直到永远。”

窗外的阳光，终于彻底冲破了云层，金色的光芒透过窗户，洒在休息区内相拥的三人身上，仿佛为这悲壮而坚定的抉择，镀上了一层温暖而充满希望的光晕。战斗的号角，终于由最关键的那个人，亲自吹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