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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妮降落在洛杉矶充满阳光的机场时，第一眼就看到了白杨。
他在出口处举着个接人的牌子，上面写着“贝佳妮”，自己靠在柱子上低头刷手机，一身休闲打扮，像个来接朋友的大学生，完全没有教授的架子。
“嘿，这儿！”他看到佳妮，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自然地接过她最大的行李箱，“欢迎来到加州，小朋友。时差倒过来没？没倒过来也得倒，下午带你去实验室认门。”
这符合白杨给佳妮的一贯印象：开朗、随意、高效，带着点不容置疑的熟稔，仿佛他们已经认识了很久。
事实上，因为王小河的关系，他们确实认识很久了。虽然这只是他们第二次见面。
白杨很快展现了他人脉之广和社交能力之强。
系里party、华人圈聚会、学术沙龙……
他似乎无处不在，是绝对的中心人物。
他幽默毒舌，能轻易带动气氛，佳妮跟着他，迅速融入了环境，认识了很多人。
他总是介绍：“这是我师侄，贝佳妮。”
她的身份，首先且始终与王小河关联。
佳妮发现，白杨对谁都很好，开朗阳光，但那种好带着一种无形的距离感。
很多女生明显对他有意思，但他总能巧妙又不伤和气地避开，玩笑开得飞起，却从不越界。
直到有一次，佳妮去他办公室讨论问题。
他的办公室乱得很有风格，书本、论文、模型堆得到处都是。
但在那堆混乱中，他的电脑旁边，放着一个极其干净的相框。
照片是抓拍的，在京市，t大的图书馆。
年轻的王小河低着头，眉头微蹙，正专注地看着眼前厚厚的书，侧脸线条冷静而专注，阳光透过窗户勾勒着她的轮廓。
她旁边，年轻许多的白杨，穿着格子衫，头发比现在乱得多，他没有看书，而是侧着头，目光完全落在王小河身上，眼神里的欣赏、温柔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落寞，几乎要溢出相框。
那时他们多大？
看上去也就二十左右，正当年少，是最好的搭档。
相框旁边是一张精心裱装起来的、美国心脏协会的急救培训证书，颁发给参加心肺复苏（cpR）急救课程并通过实践考试的学员。
每天上班，打开办公电脑，他就对着这两样东西？
王老师的照片可以理解。
急救证书是什么意思？
白杨注意到佳妮的目光，动作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地拿起一份文件：“看这个数据……”
他没有收起来，也没有解释。
它们就在那里，像沉默的纪念碑。
……
白杨对佳妮很好，尽地主之谊，堪称完美。
但佳妮逐渐察觉到那些好里，藏着别人的影子。
他总是说：“这家店你一定会喜欢……”
他们熬夜赶工后，他会习惯性地买两杯咖啡，递给她的那一杯永远是多加奶不加糖。
那是王小河的习惯。
他不是记得佳妮的喜好，他是记得另一个人的。佳妮默默接过，没有纠正。
有一次佳妮穿了一件略显成熟的衬衫，白杨看到愣了一下，随即笑道：“你这穿衣风格，有点像王小河刚读博那会儿……”
他不是对她好，他是对着记忆里的幻影，重复他刻骨铭心的习惯。
这种好，温柔又残忍。
……
有一次，他们开车路过一家很大的婴儿用品店。
白杨突然沉默下来，车速放缓，他看着那家店明亮的橱窗，眼神是佳妮从未见过的空茫和痛苦。
车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佳妮不敢说话，也不敢问。
过了很久，白杨才仿佛从一场噩梦中醒来，深吸一口气，重新加速。
佳妮明白了。
有的伤痛，不仅仅属于王小河和孟燕臣。也深深地镌刻在白杨的生命里。
他是那场悲剧最亲近的旁观者，几乎以准父亲的身份投入了全部感情，最终得到的却是巨大的失落和心痛。这份无处安放的悲伤，加剧了他的执念和孤独。
……
佳妮经常看到白杨和国内视频。
很多时候是和王小河的两个孩子，星星和月儿。他会用极其耐心和温柔的语气回答孩子们天马行空的问题，听他们讲自己的故事。
他脸上洋溢着真正的快乐和宠爱。
他以叔叔的身份，远程参与着王小河的人生，守护着她的孩子。这是他为自己找到的、能继续留在她生命里的唯一位置。
佳妮看着这样的白杨，心情复杂极了。
他那么好，那么温暖，那么值得被爱，却心甘情愿地将自己放逐在一份永无回应的深情里，靠着一点遥远的慰藉活着。
……
这一年，对佳妮而言，是学术上的飞速成长，也是情感上的深度淬炼。她看到了一个最真实的白杨。
这一年，简直是白杨在用整整一年的时间，在不自知的情况下，向佳妮平静而残忍地展示，他究竟有多爱王小河。
……
白杨家宽敞的别墅里充满了年轻人的欢声笑语，音乐、美食、游戏，气氛热烈。
这是南加大中国学生学者联合会为即将结束联培回国的佳妮举办的欢送会。
作为东道主和佳妮的朋友，白杨穿梭在人群中，一如既往地扮演着社交小王子的角色，妙语连珠，逗得大家哈哈大笑，热情地招呼着每一个人。
佳妮看着人群中游刃有余的他，心里充满了复杂的不舍。
这一年，太快乐了。
他带她吃遍LA的美食，自驾一号公路，在他的游戏房里通宵达旦，在她遇到学术难题时毒舌却又精准地指点……
点点滴滴，都是真实而鲜活的快乐。
她无法否认，自己深深爱上了这个嘴贱心暖、才华横溢的男人。
但她心底始终有一根刺，隐隐作痛。
白杨喝了很多酒，脸上带着醉意，笑容比平时更张扬，却也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
佳妮看他脚步有些虚浮，上前扶住他：“老白，你喝多了，我送你回房间歇会儿吧。”
白杨没有拒绝，几乎是半靠在她身上，任由佳妮搀着他走上二楼，进入他的卧室。
卧室略显凌乱，却充满了他的生活气息。
佳妮把他扶到床边坐下，转身想去给他倒杯水。
就在这时，白杨含糊地、带着极度依赖和熟悉的口吻脱口而出：“小河，别走……”
话音未落，他自己猛地僵住了。房间里的空气瞬间凝固。
佳妮的背影顿在原地，仿佛被无形的东西击中。
几秒钟的死寂后，她缓缓转过身，脸上没有了往常的嬉笑怒骂，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
她看着脸上酒意瞬间褪去、只剩下尴尬和慌乱的白杨，轻轻地、清晰地问道：
“白杨，你刚刚是在叫我，还是在叫王老师？”
白杨张了张嘴，想像往常一样插科打诨过去，但对上佳妮那双异常清醒和平静的眼睛，所有借口都卡在了喉咙里。
醉意和伪装被彻底击碎，他低下头，手指插进头发里，声音沙哑充满了懊悔和自责：
“……对不起，佳妮。我是个混蛋。”
他没有否认，也无法否认。
这一刻的坦诚，比任何辩解都更残忍。
佳妮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又酸又疼。
但她没有失态，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消化着这最终的确证。半晌，她深吸一口气，语气甚至努力保持着一丝平稳：
“谢谢你坦诚，也谢谢你，白杨，给了我这么快乐的一年。我真的非常开心。”
她的声音微微颤抖，但努力控制住了，“但是，我的自尊心，不允许我做任何人的影子。哪怕那个人，是我非常尊敬的老师。”
她说完，没有再看白杨，转身离开了房间，轻轻带上了门。
门关上的瞬间，白杨颓然地倒进床里，用手臂遮住了眼睛，房间里只剩下他沉重的呼吸声和无边的寂静。
……
洛杉矶国际机场。
佳妮办理好登机手续，转身面对来送行的白杨。
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些微妙的尴尬和伤感。
“这一年，和你相处，我真的非常开心。”白杨的语气很真诚，“我欣赏你的鲜活，你的坚韧，你的聪明和有趣。你是独一无二的贝佳妮。我希望我们以后还能是最好的搭档，和最合拍的朋友。”
他艰难地、委婉地，划清了那条线。
他无法给她男女之爱，因为他的心里还住着别人。
佳妮听懂了。
心口像是被细针扎了一下，尖锐的疼。
但她脸上却绽开一个极其明亮、甚至带着点惯有的调侃笑容，她用一种轻松甚至夸张的语气回应道：
“得了吧老白！别太高看自己了，谁要跟你做男女朋友啊？天天被你毒舌打击吗？我还想多活几年呢！朋友就朋友呗，最佳拍档这位置我还挺满意的，别人我还看不上呢！”
她甚至伸手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像好兄弟一样，“别太自恋了啊！回去记得把你那猪窝一样的办公室收拾一下，下次视频别辣我眼睛！”
她用强大的意志力和幽默感，武装了自己，保全了最后的体面和尊严。
她表现得如此洒脱，仿佛昨晚那个在房间里偷偷哭湿枕头的人不是她。
白杨看着她强撑的笑容和眼底一闪而过的水光，心里像是被什么堵住了，更加难受和愧疚。但他知道，此刻任何多余的安慰都是更深的伤害。
“好。一路顺风。到了报个平安。”他最终只能干巴巴地说。
“知道啦！走了！”佳妮潇洒地挥挥手，拉起行李箱，转身走向安检口，一次头也没有回。
直到确认完全离开了白杨的视线，直到坐上飞机，系好安全带，看着窗外的跑道开始移动，巨大的轰鸣声响起……
佳妮才猛地低下头，用手紧紧捂住脸，滚烫的泪水终于决堤而出，无声地浸湿了她的手掌和口罩。
再见了，加州阳光。
再见了，那个带给她极致快乐和极致心痛的人。
再见了，她无望的爱情。
她允许自己哭这一程。
然后，她就要做回那个清醒、勇敢、有趣、坚韧的贝佳妮。
而机场大厅里，白杨站在原地，久久地望着佳妮消失的方向。
他知道，他可能永远地失去了某种无比珍贵和温暖的东西。
他选择了守护心底那个不可能的梦，也注定了他将长久地停留在这份孤独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