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尔冈西之子 第27章 赫吉格前夜

凛冽的北风如同贪婪的野兽，撕扯着德拉克瓦尔德森林东部边缘最后几片顽固悬挂在枝头的枯叶。天空阴沉得像是浸了水的铅块，预示着一场迟来的冬雪或许很快就会降临。队伍已经深入霍克领境内，距离帝国东部边境城镇赫吉格只有不到半日的路程了。空气中弥漫着松针的苦涩清香和潮湿泥土的腥味，偶尔，当风向转变时，似乎能隐约嗅到远方城镇飘来的炊烟和牲畜的气息。

李易铭默默地将一块干硬的黑面包泡在尚有余温的麦粥里，小口地咀嚼着。篝火噼啪作响，驱散了些许晨间的寒意，但无法驱散队伍中那股日渐浓厚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压抑。尤莉卡·玛格多娃，这位来自基斯里夫的贵族少女，自从离开米登海姆后，便如同队伍中一颗无形的冰晶，持续散发着寒气，尤其是针对他的时候。

她的目光，在不经意间扫过李易铭时，总是带着一种混合了厌恶、警惕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她依旧固执地认为李易铭的战斗方式——那种刻意避开致命要害，却往往造成敌人更大痛苦和流血的射击——是其“黑暗精灵本性”的体现，是潜藏在骨子里的残忍。尽管菲利克斯曾多次试图解释，甚至高崔克也以他特有的粗犷方式表达过“战场上能放倒敌人就是好方法”的观点，但尤莉卡心中的偏见如同一座坚冰，难以消融。

李易铭早已习惯了这种审视。他只是将更多的精力投入到自己的职责中：侦查、守夜、保养武器、协助菲利克斯记录沿途的地形和遭遇。他的弩术在持续的实战和有意识的训练中愈发精湛，移动射击的精准度和稳定性都有了显着提升。他甚至开始尝试将高崔克那种沉稳的下盘功夫与菲利克斯教授的灵活步法结合起来，创造出一种更适合自己远程攻击后快速转移的战斗节奏。他的沉默，在尤莉卡看来是阴沉和心虚，但在高崔克和菲利克斯眼中，却是一种内敛和专注。

今天，尤莉卡似乎有些反常。

从清晨开始，李易铭就敏锐地察觉到她的异样。她的话比平时更少，眼神却比平时更加游移不定，尤其是在看向菲利克斯的时候，那目光中除了平日里不自觉流露的仰慕之外，似乎还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紧张和……某种决心。她好几次欲言又止，手指不自觉地绞着衣角，这对于一位受过良好教育、素来有些高傲的贵族小姐而言，是颇为罕见的失态。

菲利克斯似乎并未察觉到这份异样，或者说，他习惯了尤莉卡时而的热情时而的矜持。他依旧温和地与她交谈，分享着一些关于帝国风土人情的趣闻，或是与高崔克讨论着接下来的路程。诗人那英俊的脸上带着旅途的疲惫，但眼神依旧清澈，充满了对未知世界的好奇。

高崔克则一如既往。这位矮人屠夫似乎对人类之间复杂的情感纠葛毫无兴趣，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磨砺战斧、警惕四周以及思考着下一次光荣的战斗上。此刻，他正用一块油布仔细擦拭着那柄巨大的符文战斧，斧刃在晨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寒芒。

“我们今晚就在赫吉格城外扎营，”高崔克瓮声瓮气地说道，打破了早餐时的沉默，“明天进城补给，顺便打听一下去基斯里夫的路况。听说东边的路不太平，野兽人和绿皮崽子又开始闹腾了。”

菲利克斯点了点头：“也好，我的墨水和羊皮纸也需要补充了。而且，赫吉格以其出产的优质猎弓和弩箭闻名，或许李可以去看看有没有合用的。”

李易铭闻言，只是微微颔首，没有多说什么。他那把来自震旦的连发手弩结构精巧，帝国普通的弩箭并不完全适用，需要特制或者仔细挑选。

尤莉卡的呼吸似乎在这一刻微微急促了一些。她放下手中的麦粥碗，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她的目光在菲利克斯英俊的侧脸上停留了片刻，闪过一丝羞怯和期待，然后转向了高崔克和李易铭。

“高崔克先生，李……先生，”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语气却尽可能地保持着平日的镇定，“今晚……今晚我想和菲利克斯单独谈谈。关于一些……嗯，私人的事情。不知道能否请两位……给我们一些独处的空间？”

说完这番话，她的脸颊迅速染上了一层红晕，眼神也有些躲闪，不敢直视两人。

高崔克正专注于擦拭斧头的动作顿了一下，他抬起那双深邃的眼睛，看了看尤莉卡，又看了看一脸茫然的菲利克斯，浓密的眉毛微微挑了挑。矮人那饱经风霜的脸上露出一丝了然的、带着几分戏谑的表情，但他并没有多问，只是含糊地“唔”了一声，算是答应了。对他而言，只要不耽误寻找光荣的死法，人类年轻男女之间那点情情爱爱的小事，他懒得掺和。

李易铭则显得有些意外。他平静地注视着尤莉卡，少女脸上那混合了羞涩、期待和紧张的表情尽收眼底。他自然明白“私人的事情”和“独处的空间”意味着什么。菲利克斯·耶格尔，这位流亡的帝国诗人，英俊、博学、风趣，又带着一丝忧郁的气质，确实很容易吸引年轻女性的目光。而尤莉卡，虽然对他抱有偏见，但其本身也是一位容貌秀丽、出身高贵的少女。他们之间如果产生情愫，似乎也合情合理。

只是，李易铭心中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尤莉卡选择在这个时候，在即将进入基斯里夫边境的赫吉格前夜，提出这样的请求，未免有些……刻意。她似乎在酝酿着什么重要的事情。

“当然。”李易铭简短地回答道，语气平淡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他无意探究别人的私事，更何况是这位对他充满敌意的贵族小姐。只要不波及到他，他乐得清静。

菲利克斯此刻才反应过来，他有些惊讶地看着尤莉卡，又看了看高崔克和李易铭，脸上露出一丝困惑和不自在。他张了张嘴，似乎想问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明智地保持了沉默。他能感觉到尤莉卡投向他的目光中那份不同寻常的热切，心中不由得泛起一丝涟漪，但也有些许的期待和……或许是本能的回避。他习惯了漂泊，习惯了将情感寄托于诗歌和冒险，对于这种突如其来的、近乎表白式的暗示，他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得到了高崔克和李易铭的允诺，尤莉卡明显松了一口气。她紧绷的肩膀微微放松下来，脸上也露出了一个略显勉强的笑容。接下来的时间里，她显得有些心不在焉，时不时地偷偷打量菲利克斯，又时不时地整理一下自己的衣物和头发，仿佛即将参加一场重要的仪式。

白天的旅程在一种微妙的气氛中度过。霍克领的森林比米登领更加茂密原始，林间小道也更加崎岖难行。他们偶尔会遇到一些出来狩猎的当地猎户，或是行色匆匆的信使。高崔克走在最前面，警惕地扫视着四周，菲利克斯则跟在他身后，不时地与尤莉卡交谈几句，试图缓解她显而易见的紧张。李易铭依旧负责殿后，他的目光如同冷静的猎鹰，时刻关注着任何可能的威胁，手中的连发手弩也始终处于半上弦的状态。

他注意到，尤莉卡今天对他的态度似乎也发生了一丝微妙的变化。那种刻骨的厌恶似乎被某种更强烈的情绪暂时压制了下去，她的目光在掠过他时，虽然依旧带着疏离，但少了几分尖锐，多了一丝……或许是请求他不要打扰的意味。

傍晚时分，他们在赫吉格城外一片背风的松林中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宿营地。这里地势略高，视野开阔，可以隐约看到远处赫吉格城墙的轮廓和星星点点的灯火。一条小溪从不远处流过，提供了洁净的水源。

李易铭熟练地清理出一片空地，用带来的小铲子挖了一个简易的火坑。高崔克则去附近砍伐了一些枯死的松枝作为燃料。菲利克斯和尤莉卡一起去小溪边取水，两人并肩而行的背影，在夕阳的余晖下拖出长长的影子，看上去倒也颇为和谐。

李易铭的目光在他们身上停留了片刻，便收了回来。他从行囊中取出火石和引火绒，很快升起了一堆篝火。火焰跳动着，驱散了林间的寒气和暮色。

晚餐依旧是简单的干粮和肉干，配上热腾腾的麦粥。尤莉卡几乎没怎么吃东西，只是小口地抿着水，眼神不时地飘向菲利克斯，又提心吊胆地扫过高崔克和李易铭。她的脸颊在火光的映照下显得有些潮红，不知是冻的，还是因为内心的激动。

菲利克斯似乎也察觉到了气氛的异样，他试图讲了几个在努恩听来的笑话，但效果不佳。高崔克依旧是那副油盐不进的模样，李易铭则始终沉默。尤莉卡只是勉强地笑了笑，眼神却越来越亮，仿佛有什么东西即将在她心中爆发出来。

晚餐结束后，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寒星在墨蓝色的天鹅绒般的夜空中闪烁，林间只有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和偶尔传来的夜枭的啼叫。

尤莉卡深吸了一口气，站起身来。

“菲利克斯，”她的声音有些沙哑，但异常清晰，“我们……我们去那边走走，好吗？”她指向不远处一片较为开阔的、月光能够洒下的林间空地。

菲利克斯眼中闪过了一丝兴奋，看了看尤莉卡那双在火光中闪闪发光的眼睛，又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高崔克和李易铭。高崔克正闭目养神，仿佛已经睡着了，但他知道这个矮人只有喝过麦酒才能睡死过去。李易铭则头也没抬。

“呃……或许我需要吃点夜宵，再……喝一点麦酒……”菲利克斯迟疑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站起身。“我们一起去买一些麦酒吧。”

尤莉卡的脸上绽放出如释重负的笑容，她主动伸出手，似乎想去拉菲利克斯的手，但最终还是有些羞涩地缩了回去，只是并肩与他向那片空地走去。

看着两人的背影，李易铭擦拭弩箭的动作没有停顿。他能感觉到尤莉卡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孤注一掷的决心。这位基斯里夫的贵族少女，显然是准备在今晚，向诗人菲利克斯·耶格尔倾诉她的爱意了。

这与他无关。

李易铭默默地想。他只希望这场“私人的谈话”能够顺利结束，不要再给这支本就气氛微妙的队伍增添更多不必要的麻烦。他将擦拭干净的弩箭一支支装回箭匣，然后开始检查弩身上的机括和弦。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感到安心。

高崔克不知何时睁开了一只眼睛，瞥了一眼李易铭，又看了一眼菲利克斯和尤莉卡消失的方向，嘴角似乎向上咧了咧，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随即又闭上了眼睛，发出了轻微的鼾声，仿佛真的睡着了。

林间恢复了寂静，只有篝火依旧在不知疲倦地燃烧着，将摇曳的树影投射在四周。李易铭靠在一棵粗壮的松树干上，目光投向夜空。赫吉格的灯火在远方如同散落的星辰，而更远处的基斯里夫，则是尤莉卡魂牵梦萦的故乡。

她选择在离故乡如此近的地方，向菲利克斯表露心迹，或许是希望带着一份确定的情感，踏上归途吧。

李易铭不知道这场表白的结果会是什么。菲利克斯对尤莉卡并非没有好感，但那种好感是否足以发展成爱情，他无法判断。诗人那颗向往自由和冒险的心，是否愿意为了一位美丽的贵族少女而停留，也是一个未知数。

他只希望，无论结果如何，明天队伍还能照常出发。他们的目标是基斯里夫，是去寻找高崔克那所谓的光荣的死法。至于儿女情长，那是别人的故事，他只是一个旁观者，一个过客。

夜风渐冷，李易铭裹紧了身上的斗篷，将连发手弩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他闭上眼睛，开始调息，努力排除心中的杂念。但尤莉卡那双在火光下闪烁着决绝光芒的眼睛，却不知为何，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

关键的夜晚，已经拉开了序幕。而他，只需要静静等待，等待黎明的到来，等待一切尘埃落定。

或者，等待新的混乱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