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涌苍茫 第102章 小娟看见了凤凰

第一百零二章

回到温州后，胡小娟仿佛将病痛暂时锁进了心底的角落。她找了一个晴朗的周末，特意带上十岁的儿子程宏开，并邀请了李美，驱车前往温州洞头看日出。程宏开对这位干练又温柔的“阿美阿姨”格外亲近，一路叽叽喳喳，小娟看着儿子依偎在李美身边说笑的模样，眼底深处翻涌着万般难舍的酸楚，却又被一种近乎释然的庆幸所替代——宏开喜欢她，信任她，这太好了。

凌晨的海边，雾意未散。三人裹着毯子，坐在礁石上，等待那破晓的时刻。海风带着咸涩的气息吹拂着小娟苍白的脸颊。当第一缕金光刺破深蓝的海平线，瞬间点燃了漫天云霞，将海面染成一片碎金。朝阳磅礴而出，光芒万丈，充满了令人敬畏的生命力。

小娟痴痴地望着那轮冉冉升起的红日，橘红的光芒映在她清澈却深藏倦意的眼眸里。那光芒如此温暖，如此充满希望，仿佛要将整个世界拥入怀中。她贪婪地汲取着这光，这热，这无垠海天的壮阔，心中是无以复加的不舍——不舍这绚烂的朝阳，不舍这温柔的海风，不舍身边儿子稚嫩的笑脸，不舍那个叫程大水的男人…这个她倾尽一生去爱的世界啊！

程宏开被日出的壮观震撼，兴奋地指着天空又叫又跳。李美也被这美景触动，侧头想和小娟分享，却捕捉到她凝视朝阳时，那近乎凝固的、饱含着无尽眷恋与告别的眼神。一滴泪，无声地从小娟眼角滑落，迅速消失在晨风里。李美的心猛地一紧。

白天，他们踏浪、拾贝，程宏开玩得筋疲力尽，晚上回到民宿，早早便沉沉睡去。

夜深人静，海浪声隐隐传来。小娟轻轻走到李美的房间。昏黄的灯光下，她的身影显得格外单薄。

“阿美，坐。”小娟的声音很轻，却很平静。

李美依言坐下，心中有种预感，让她莫名地紧张。

小娟握住李美的手，那手冰凉。她看着李美，目光温柔而恳切，仿佛要将所有的重量都托付出去：“阿美，我的时间…不多了。”

李美的眼泪瞬间涌了上来，想说什么，却被小娟轻轻按住手背。

“听我说完，”小娟扯出一个虚弱的微笑，眼中却含着泪光，“我自己的身体，我知道。上海的结果…大水哥不说，我也猜到了七八分。他太苦了，装作没事的样子，眼睛都陷下去了…”

小娟顿了顿，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力气：“阿美，我走之后，最放不下的就是宏开和大水哥。宏开还那么小，大水哥…他太重情义了，我怕他垮掉…”她的声音开始哽咽，“阿美，你是我最信任的姐妹。你能力强，心肠好，宏开又那么喜欢你…我想求你一件事…”

李美再也忍不住，泪水决堤：“小娟姐，你别说了…”

“不，让我说，”小娟的眼泪也终于落下，眼神却异常坚定，“等我走了，我希望…希望你能和大水哥在一起。你们都是好人，都是为了宏海拼尽全力的人。你们在一起，相互扶持，宏海才有未来…宏开，才能有个完整的家，才能好好长大…”

“小娟姐！”李美泣不成声，紧紧抱住小娟瘦削的胳膊，“你别这样想…你会好的！大水哥不会答应的！我…我也不能…”

“阿美，”小娟回抱着她，声音温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答应我。这是我的心愿。只有你在他身边，看着他，帮着他，照顾好宏开，我才能…才能安心地闭上眼睛。大水哥他…太重情，太念旧，没有一个人拉他一把，他会一直陷在过去的泥潭里走不出来。你不一样，你有这个力量。答应我，好吗？为了宏开，为了大水哥，也为了…宏海。”

李美将头埋在小娟的肩上，泪水浸湿了小娟单薄的衣衫。房间里只剩下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哭泣声和窗外永恒的海浪声。过了许久，在李美破碎的呜咽中，传来一声微弱却清晰的：“…我答应你，小娟姐…我答应…”

此后的日子，程大水放下了宏海集团所有的事务，将身心完全投入到陪伴胡小娟之中。他们不再提病情，只是珍惜着每一寸光阴。

两人常常依偎在一起，细数过往的点点滴滴，那些平凡却闪着光的记忆碎片，成了支撑彼此最温暖的烛火。小娟会虚弱地笑着回忆：“大水哥，还记得你第一次去我家，你那么神吞海咽吃着我妈做的红烧肉吗？…”程大水紧紧握着她的手，眼眶发热：“记得，你那时脸通红，都不敢看我…”“是啊，”小娟的眼神飘远，带着少女般的羞涩，“第一眼看到你，高高大大的，在矿上干活那么有劲，心就慌得不行…”

他们回忆大水离开煤矿时，小娟躲在屋里哭肿了眼睛的空落；回忆小娟第一次鼓起勇气，坐了几天几夜的火车来温州找他，在车站看到他那一刻的欣喜若狂；回忆大水带她去应聘第一份工作，她紧张得手心全是汗，大水偷偷在桌下捏她的手鼓励她…

“还有十年前，”小娟的声音越来越轻，却充满了甜蜜，“那次我肚子疼得要命，你抱着我一路跑，像疯了一样冲进医院…我躺在你怀里，虽然疼，可心里…好踏实，好幸福…”她的目光落在程大水饱经风霜却依然坚毅的脸上，“大水哥，你这一路，走得真不容易。看着你把宏海做起来，我…真为你骄傲…”

日子在回忆与静默中流淌。有一天，小娟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眼神里充满了遥远的思念。她轻轻地说：“大水哥，我想家了…想小时候的煤矿了…那里的天，好像都比别处蓝些…”

大水的心像被狠狠揪了一下，他强忍着哽咽：“好，我们回家。”

“等我…走了，”小娟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把我葬在咱家后面那片树林里吧…春天有鸟叫，夏天有野果…秋天树叶金黄…冬天…冬天雪盖着，也安静…我想在那里…一直看着你，想着你…”

大水用力点头，泪水终于滚落：“好，都听你的。”

程大水带着气息奄奄的小娟，岳父胡子荣夫妇，还有懵懂却似乎感知到离别的儿子程宏开，踏上了归乡的旅程。车子驶入玉溪乡，熟悉的煤矿气息扑面而来。这里，是程大水十七岁挥洒汗水的起点，更是胡小娟生命扎根的地方。

回到承载着无数童年记忆的老屋，小娟的精神似乎被这片土地短暂地唤醒。她贪婪地看着矿区的每一个角落——斑驳的矿工宿舍墙、冒着白气的锅炉房、远处蜿蜒的运煤轨道……每一处都刻着她和大水的青春印记。

在家人的搀扶下，她来到了屋后那片魂牵梦萦的树林。深秋的树林，落叶铺了厚厚一层，踩上去沙沙作响，枝头挂着零星的野果，几只不知名的小鸟在枝头跳跃啁啾。阳光透过稀疏的枝桠，洒下斑驳的光点。

小娟已经虚弱到了极致，连呼吸都轻不可闻。大水小心翼翼地抱着她，让她依偎在自己宽厚的胸膛里，坐在厚厚的落叶上。岳父母在不远处默默垂泪，程宏开被外婆紧紧搂在怀里。

小娟的目光，深情地、不舍地、一遍又一遍地描摹着程大水布满胡茬的脸颊、深陷的眼窝、紧抿的嘴唇，仿佛要将他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她的眼神里，盛满了对这个一生挚爱的男人的无尽眷恋。

突然，她黯淡的眼眸倏地一亮，仿佛被什么奇异的光彩点燃。她费力地抬起手，指向树林深处某个阳光跳跃的地方，脸上绽放出一个近乎透明的、充满惊喜的微笑，声音微弱却清晰：

“大水哥…快看…那儿…有对凤凰…金灿灿的…尾巴好长…好漂亮啊…”

大水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只有摇曳的树影和斑驳的光斑。他心下一痛，正要低头安抚她，却发现怀中的妻子，正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凝望着他，那笑容纯净、满足，仿佛真的看到了世间最美的景象。

“下辈子…”小娟的气息微弱下去，眼神却亮得惊人，带着无限的憧憬，“我们…变对凤凰…哈…”

最后一个音节轻飘飘地落下，如同秋叶归根。

大水的心跳仿佛瞬间停止了。他慌忙低头，只见怀里的胡小娟，嘴角依然噙着那抹心满意足的、仿佛看到天堂般幸福的微笑，眼睛却已安然地、永远地阖上了。她像一个玩累了的孩子，终于在他温暖的怀抱里，沉沉睡去，再也不会醒来。

林间的风轻轻拂过，卷起几片金黄的落叶，盘旋着，落在小娟安详的面容和程大水凝固着巨大悲恸的肩头。世界，在这一刻，寂静无声。只有远处煤矿隐约传来的声响，仿佛在为这个矿工的女儿、一个深爱丈夫的妻子，奏响最后的安魂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