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铜账簿与铁王座 第8章 血与铁的抉择

理查德·格雷的身影如同幽魂，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作坊门口。他平板的声音像淬了冰的钢针，精准地刺穿了死寂，每一个音节都带着帝国官僚特有的、冰冷的审视与无声的嘲讽。镜片后的目光如同精密的探针，扫过断裂冒烟的机器、飞溅染血的棉絮、瘫倒呻吟的贝纳黛特夫人，最后定格在亚历山德罗沾满油污和汗水的脸上。

亚历山德罗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猛地一缩，又在巨大的生存压力下疯狂搏动起来。屈辱和愤怒如同毒蛇噬咬神经，但瞬间被更强大的意志碾碎——他不能倒在这里！绝不能！

“格雷先生！”亚历山德罗的声音出乎意料地平稳，甚至带上了一丝刻意的、被冒犯的强硬。他向前一步，身体巧妙地挡住了格雷投向贝纳黛特的大部分视线，“一点意外的技术故障，让您见笑了。”他轻描淡写地将一场关乎人命和订单的灾难，定性为“技术故障”，仿佛只是机器打了个喷嚏。

话音未落，他已猛地转身，目光如刀锋般扫过那些被恐惧冻结、如同惊弓之鸟的女工们，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战场命令：“卢卡！安东尼奥！立刻把贝纳黛特夫人抬到库房！最干净的布按住伤口！卢卡，去拿医用酒精！跑着去！”“母亲！”他转向脸色煞白的玛丽亚，“带安娜、罗莎，准备热水、干净绷带！立刻！”

“其余人——！”他的吼声如同炸雷，压过了伤者的呻吟和机器的余音，“回到你们的位置！裁布组，继续！缝纫组，检查针脚！填充组，整理棉絮！订单还在！工钱还在！家里的孩子还在等着面包！”他的目光精准地锁定那个手指磨破、先前被训斥的年轻寡妇莉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推力，“莉亚！你顶贝纳黛特的位置！蓬松！用力塞！像这样！”

他一个箭步跨到填充组长桌前，抓起一大把雪白蓬松的棉絮，动作粗暴却效率惊人，瞬间将一个粗麻布内胆套塞得饱满滚圆，然后“砰”地一声拍在桌上，如同冲锋的号角！女工们被这强悍的指令和示范震醒，为了那五十分里拉，为了家人糊口的口粮，几乎是本能地动了起来。裁布的剪刀重新响起，缝纫的针线再次穿梭，虽然带着颤抖，却顽强地汇聚成一股力量的洪流。莉亚咬着渗血的嘴唇，更加拼命地抓起棉絮，塞得指节发白。

亚历山德罗不再看格雷那张冰冷的脸，他知道，此刻任何解释和讨好都是徒劳。他必须用行动证明，这场灾难打不垮他！他像一头扑向猎物的猛兽，冲向那台冒着最后青烟、硬木齿轮轴裂开巨大豁口的“铁甲虫”。那道贯穿的裂纹狰狞刺眼，翻卷的木纤维如同恶魔的獠牙。

“卢卡！”他头也不抬，声音嘶哑却斩钉截铁，“拆下那边最大的铁箍！工具箱里最粗的船钉！还有那罐熬得最稠的鱼胶！快去给它打上补丁！”卢卡连滚爬爬地冲向工具堆，格雷秘书依旧站在原地，如同冰冷的雕塑，镜片后的目光饶有兴味地追随着亚历山德罗的每一个动作，仿佛在评估一件实验品在绝境中的挣扎。

他猛地转身，走向填充组的长桌，随手抓起一个莉亚刚刚填充好的、饱满的棉衣内胆样品。他大步流星，径直逼到格雷秘书面前一步之遥，将那雪白的内胆样品用力递出！

“格雷先生！”亚历山德罗的声音因嘶吼和疲惫而沙哑，却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不容置疑的笃定，“看看这个！看看这蓬松度！这保暖性！”话音未落，他抓起旁边水槽里一个盛着半杯凉水的木杯，毫不犹豫地、狠狠地泼在内胆样品上！哗啦！冰凉的液体瞬间浸透了粗麻布表层！

在格雷秘书微微蹙起的眉头注视下，在周围女工们骤然屏住的呼吸中，仅仅过了十几秒，那湿透的麻布表面，在作坊并不算高的室温下，竟然肉眼可见地升腾起缕缕明显的白汽！亚历山德罗的手指用力捏压湿透的部位，里面的埃及长绒棉絮外层虽然有些湿润，但核心依旧保持着惊人的蓬松和干燥感！水汽正是从这干燥的核心持续蒸腾而出！

“看到了吗？！”亚历山德罗的声音带着孤注一掷的嘶哑，他逼视着格雷秘书镜片后的眼睛，目光灼灼如同燃烧的野火，“这就是埃及长绒棉！这就是能救前线士兵手脚和性命的东西！它顶得住湿气！扛得了严寒！机器坏了，我们用命去修！人伤了，我们用血去救！但前线的士兵等不起！他们冻掉的手指等不起！”他猛地抬起手臂，指向作坊墙壁上那个被炭笔重重圈死的标记——第七天的日落！

“告诉领事阁下！七天！第一批五千件！一件都不会少！”亚历山德罗的声音斩钉截铁，如同在钢铁上刻下誓言，“科斯塔家签下的协议，用血！用汗！也会把它钉死在开往塞瓦斯托波尔的货船甲板上！”

作坊里只剩下压抑到极致的寂静，女工们粗重的喘息，以及角落里贝纳黛特夫人隐约的痛哼。格雷秘书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这个满身污垢、眼神却如同熔岩般滚烫的年轻商人，又低头看了看手中那件湿漉漉却依旧顽强散发着暖意的内胆样品。镜片后那冰封的湖面，终于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涟漪，不再是纯粹的冰冷审视，而是掺杂了一丝评估……甚至是一丝难以察觉的动容。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将手中那件湿透的内胆样品，随手递给了身后的随员。然后，他抬起手，用戴着雪白手套的指尖，极其缓慢、一丝不苟地整理了一下自己本就一尘不染的袖口褶皱。

“科斯塔先生，”格雷秘书的声音依旧平淡无波，却微妙地少了几分之前的压迫感，“您的……决心和效率，我会如实转达给领事阁下。”他微微颔首，那动作与其说是礼貌，不如像法官敲下了法槌，“至于结果……领事阁下会在约定的时间，亲自前来‘验收’。”

说完，他不再看亚历山德罗，也不再看作坊里这片混乱而顽强的战场，转身，带着随员，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沉重的作坊大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外面世界的风雪，也带走了那令人窒息的帝国威压。

突然，卢卡带着哭腔的嘶吼打破了沉默，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亚历山德罗，手指颤抖地指向那台打上“死亡补丁”的“铁甲虫”：

“少爷！蒸汽压力稳住了！点火……点火试机吗？！”

亚历山德罗猛地回头，布满血丝的眼球里，映出那台被铁箍和黑胶紧紧捆缚、如同重伤巨兽般的机器。那道丑陋的补丁缝隙里，暗红色的鱼胶如同凝结的血痂。卢卡那只沾满油污的脚，正悬在机器启动踏板上方，微微颤抖。

作坊里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那道裂纹上，它静静地蛰伏着，在昏暗摇曳的火光下，如同恶魔无声咧开的狞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