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天倾：我为大明续三百年 第304章 乾清宫内的对峙

子时，夜最深沉的时刻。

巍峨的紫禁城，像一头蛰伏在黑暗中的巨兽，吞噬了天地间所有的光与声。白日里那喧嚣的市井、鼎沸的人声，此刻都已沉寂，只剩下凛冽的寒风，如同鬼魂般在空旷的宫道上穿梭，吹动着殿角的铜铃，发出一阵阵微弱而孤寂的响声。

顾昭的身影，就在这片死寂中，被两名提着宫灯的太监，引领着穿过一道又一道森严的宫门。

他已经换下了一路风尘的素服，穿上了一身干净的青色布衣，未着任何官服品阶的补子，宛如一个进京赶考的普通士子。然而，他那挺拔如剑的身姿，那在宫灯摇曳光芒下显得棱角分明的脸庞，以及那双在黑暗中依旧亮得惊人的眼眸，却透出一股任何华服都无法赋予的强大气场。

从午门到乾清门，沿途的守卫比往常多了数倍不止。一队队身着飞鱼服、手按绣春刀的锦衣卫校尉，如同沉默的石雕，伫立在宫墙的阴影之下；更有一些气息悠长、眼神锐利的大内高手，隐藏在殿宇的飞檐斗拱之间。整个皇城，都因为他一个人的到来，变成了一座杀机四伏的牢笼。

顾昭对此视若无睹。他的步伐沉稳，每一步都踏得异常坚实，仿佛不是走在通往未知生死的险途，而是在巡视自家的庭院。

终于，那座象征着大明帝国最高权力中枢的宫殿——乾清宫，出现在了眼前。殿内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将门窗的轮廓映照得清晰无比，却也让那殿门，看起来像一张等待着猎物自投罗网的巨口。

“镇国公，陛下……就在里面等您。”引路的老太监声音干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顾昭微微颔首，没有说一个字，独自一人，迈步踏上了那冰冷的汉白玉台阶。

当他推开那沉重的殿门，走进乾清宫的瞬间，一股混杂着龙涎香与彻骨寒意的空气，便迎面扑来。

偌大的宫殿，空旷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上百支巨大的牛油蜡烛在金制的烛台上静静燃烧，将殿内照得纤毫毕现，却丝毫驱不散那深入骨髓的冰冷。光亮与寒冷，这两种矛盾的感觉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诡异而压抑的氛围。

大殿的正上方，九龙金漆宝座之上，大明王朝的天子，崇祯皇帝朱由检，正静静地坐在那里。他穿着一身明黄色的常服，脸色因为长期的劳心与失眠而显得有些苍白，眼窝深陷，双唇紧抿，那双曾经对顾昭充满了欣赏与倚重的眼睛，此刻正凝聚着如同西伯利亚寒流般的冰冷与复杂。

他就那样，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从殿门外走进来的那个身影。

而顾昭，在走进大殿中央后，便停住了脚步。

他没有像任何一个臣子面见君王时那样，立刻下跪，行三拜九叩之礼。

他只是平静地站在那里，抬起头，迎着龙椅上那道锐利的目光，坦然地与之对视。

一个在御座之上，俯瞰众生。

一个在丹陛之下，孑然一身。

两人之间，隔着数十步的空旷距离，却仿佛隔着一道由猜忌、权谋、忠诚与背叛交织而成的无形深渊。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静止了。空气凝固得如同铁块，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侍立在御座一旁的大太监王承恩，紧张得连呼吸都几乎停滞，额头上早已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在这片死寂的沉默之下，正酝酿着一场足以颠覆整个帝国的狂风暴雨。

终于，龙椅上的崇祯皇帝率先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块寒冰，重重地砸在空旷的大殿里，激起阵阵回响。

“镇国公，你好大的胆子！”

这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只有纯粹的、高高在上的冰冷。

“朕召你回京，你为何迟迟不归？在天津港拖延数日，意欲何为？”

质问声层层递进，如同重鼓捶心。

“还有，朕的舰队，朕的兵马，你竟敢擅自卸甲散兵！顾昭，你究竟想做什么？！”

最后一句，已然带上了雷霆之怒。天子之威，如同实质的压力，向着殿下那个孤单的身影碾压而去。殿外，那些早已待命的锦衣卫闻声而动，兵刃出鞘，发出了一片细微而致命的金属摩擦声，只待皇帝一声令下，便会如潮水般涌入。

然而，面对这君王的雷霆质问与一触即发的杀机，顾昭的脸上，依旧没有半分惧色。

他甚至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仿佛那雷霆万钧的压力，于他而言，不过是清风拂面。

他不答，反而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动作。

他缓缓地从怀中，掏出了一柄剑。那柄剑的剑鞘古朴，剑柄上镶嵌着宝石，正是当初崇祯为了表彰其功绩，在平台之上亲手赐予他的那柄——尚方宝剑。

顾昭双手捧着这柄象征着“如朕亲临”的宝剑，向前走了几步，高高举起。

“陛下，”他的声音，第一次在这座大殿中响起，平静，清晰，没有一丝一毫的卑微与恐惧，“臣无罪可请，也无功可表。臣此来，不为解释，不为辩白，只想问陛下一句话。”

他抬起眼，目光如炬，直刺龙椅上的崇祯。

“这柄剑，您当初赐予臣时，是想要臣用它来斩尽外敌，护我大明江山？还是……在您觉得臣无用，或者说，觉得臣有威胁之后，用它来斩臣自己？”

这石破天惊的反问，如同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崇祯皇帝的心上！

崇祯的瞳孔猛然收缩。他从未想过，一个臣子，敢用这样的语气，问他这样的问题！这已经不是臣对君的叩问，这是一种近乎平等的、带着血与火气息的质询！

不等崇祯从震惊中反应过来，顾昭便继续平静地叙述下去，他的语速不快，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枚钉子，狠狠地钉进了崇祯的耳朵里。

“陛下无需急着回答。臣知道，陛下心中充满了疑虑。因为有人告诉您，臣在天津卸甲散兵，是欲擒故纵，是麻痹您，实际上是为了更好地发动兵变。”

“他们还告诉您，臣早已与南方的乱党有所勾结，此次回京，名为面圣，实为逼宫。”

“所以，他们为您献上了一条‘万全之策’。那就是，在皇极殿设下一场庆功的鸿门宴，召集臣与赵率教等所有京畿附近的‘镇北系’将领。届时，只要您一声令下，埋伏好的刀斧手便会一拥而上，将我等一网打尽，永绝后患。主谋者，司礼监秉笔太监曹化淳，协从者，若干江南旧党文官，以及部分辽西将门。陛下……臣说的，可对？”

轰！！！

顾昭的每一句话，都像一道九天神雷，在崇祯皇帝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他的脸色，瞬间由苍白变成了死灰。他那双故作镇定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无法掩饰的惊骇与恐慌。

他最隐秘的计划，他自以为天衣无缝的布局，竟然……竟然被对方一字不差地说了出来！

这一刻，他感觉自己像是被剥光了衣服，**裸地站在了顾昭的面前，所有的心思，所有的阴谋，都暴露在了阳光之下。

羞辱、惊恐、愤怒……种种情绪如同火山一般，在他胸中爆发。

“你……你……”崇祯猛地从龙椅上站起，因为极度的激动，身体都在微微颤抖。他“呛啷”一声，拔出了御案上那柄象征着天子神威的长剑，剑尖直指顾昭，厉声喝道：“你血口喷人！一派胡言！顾昭，你竟敢窥探君心，构陷忠良，你是想谋反吗？！”

“来人！给朕拿下这个叛贼！”

随着他这声歇斯底里的怒吼，殿外的锦衣卫和内卫高手们再无犹豫，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鲨鱼，手持着明晃晃的刀剑，就要破门而入！

这千钧一发的时刻，整个大殿的空气都仿佛被抽空了。

就在此时！

“噗通”一声，一个苍老的身影，突然跪倒在了崇祯皇帝与顾昭之间。

是王承恩！

这位自崇祯登基以来，便一直侍奉在侧，见证了这位帝王所有喜怒哀乐、也见证了大明朝一步步走向深渊的老太监，此刻老泪纵横，以头抢地，发出了杜鹃啼血般的哀嚎。

“万岁爷！万岁爷息怒啊！！”

他的声音，凄厉而绝望，如同暮鼓晨钟，在这关键的瞬间，狠狠地敲击在了崇... 崇祯的心上。

“万岁爷！您想一想！镇国公若是真的想反，此刻来的，就绝不会是他一个人，而是天津港那遮天蔽日的舰队，是那几十万虎狼之师了啊！”

王承恩一边哭，一边用膝盖向前挪动，死死地抱住了崇祯的大腿。

“他卸甲，他散兵，他孤身一人，深夜入京……他这是把自己的身家性命，完完全全地交到了您的手里，是想向您剖明他的一片心迹啊！他若有一丝反意，又何必行此险招？！”

“万岁爷，袁督师之鉴不远啊！当年，您也是听信了谗言，自毁长城，才有了今日辽东之困局。难道……难道您今日，还要再错一次吗？！！”

“您不能再错了！！”

最后这一声，王承恩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嘶吼出来的。

这番话，如同当头棒喝，又如同一盆冰水，从盛怒中的崇祯皇帝头顶，狠狠地浇了下来。

他那因为愤怒和恐慌而有些失去理智的头脑，瞬间冷静了下来。

是啊……王承恩说得对。

顾昭若是想反，何必如此？他手握大明最精锐的军队，坐拥最富庶的地盘，他完全可以挥师北上，到那时，自己拿什么来抵挡？

可他没有。

他选择了最危险，也是最直接的方式，将自己变成了案板上的鱼肉，只为换来今夜这一次当面对质的机会。

崇祯皇帝握着剑的手，开始微微颤抖。他看着下面依旧平静站立的顾昭，又看了看脚下涕泪横流的王承恩，心中那座由猜忌筑成的高墙，终于，出现了第一道裂痕。

他缓缓地，缓缓地，放下了手中的天子剑。殿外的脚步声，也随之戛然而止。

那场足以让大明朝立刻分崩离析的滔天杀机，在最后关头，被一个老太监用最朴素的忠诚，硬生生地摁了下去。

乾清宫内，重又恢复了死寂。

但这一次，气氛却已截然不同。君臣之间的坚冰，虽然还未完全融化，却已经，裂开了。